社会米虫

是社畜死人,更新不定

【弦狼】ツバキの花

*复国if,一个杜撰的故事。


(全文3w+,lof很抽风到处屏,为确保观感建议请移步凹3,id:theworm。

微博id:疯狂大米虫)


https://pifu450731.lofter.com/post/4c6e7dd1_2b90ff89e(这里有大人画的画呃呃呃呃呃我是猪鼻我差点忘了😭)



平田宅邸的主屋后院生着许多山茶,它们被家主夫人照顾得很好,叶冠茂密墨绿,花开是层叠热烈的红。分明是娇贵的花,却又挑在料峭的早春盛开。因而往往被雪覆盖,白雪衬着红花,倒也是别样的艶丽。

后来,望月观楼前小坡旁也移栽了一树山茶,孤零零地生在小坡上的石头旁。初来的一二年,山茶没有开花,或许是移植时伤了根,一直掉叶子。九郎心疼它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天天照顾浇水,终于是在第三年见了花苞。

晚上,九郎伏在案上,漫不经心地捧着书,桐油灯昏暗的黄光幽幽地晃眼。他横竖读不进去,便对着空荡荡的小楼唤:“狼,可以去折一支花回来吗?”

一直潜在屋内的忍者应声出现,从二楼屋檐翻出去,轻轻落到地上,除了雪尘什么也没惊动,动作倒不像狼,是猫似的灵巧。

时候不早了,两个看守坐在火堆边阖着眼昏昏欲睡,屋外只有柴火的噼啪声,火星子随着声音高高飞起,又在半空不见踪迹。

狼轻轻地走到那丛山茶前,拨开一层薄雪,折了支开得最灿烂的红花,又隐去了,没人知道他来过。

很快,观楼里传来御子惊喜的轻呼:“诶,已经开成这般了啊。”

御子接过花,放到鼻边,清冽的雪气和浅淡的馨香缭绕:“狼,去打半瓶水好吗,我们把花放进去。”

忍者寻了个细颈陶瓶,灌了些水,把花枝浸在里面,然后又将瓶子放在了御子的书案上。

红花在夜里默默的开。



正是一年的尾巴尖,三九天里最冷的时候。龙泉川薄薄地结了一层冰,又被水流冲散,碎冰堆在河岸,顺着水流荡过来晃过去,撞在一起,叮叮噔噔的脆响。

狼沿着河岸慢慢走着,窸窣的声音在脚底响了一路。鞋底踩在雪上,稀松的积雪被踩实了,从缝隙中挤出的雪水便渗进鞋袜,冰冷潮湿地粘在皮肤上。横亘在龙泉川的木桥早就断了,参差的断口也被经年累月的风雨磨得光滑。他在桥前驻足,望向对岸的竹林,竹林掩了雪,从墨绿变成青白的样子。

狼站在那看了会,并没有过去的意思。

雪落之后的原野总是寂静的,浓白的水汽从围巾和脸颊的缝隙呼出来,一直散到头顶。很冷的天气,路上也没有行人。觅食的瘦狗在树下嗅吻刨找能够果腹的食物,见到他,又哀哀低叫两声,夹着尾巴跑远了。

灰云在天上酝酿着下一场风雪,头顶越压越黑,云边倒是泛起白光,亮着光的地方就是雪了。

这是父亲教他的,黑云的白边是雨雪,不是太阳,见到白光离得近了,要赶快找屋檐避雨。

那时是他刚被枭从死人堆里捡回来不久,蝴蝶说他像个野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教。于是枭便教他东西,教他做忍者的规矩,教他做人的规矩。虽说是教,但大多时候只是提一嘴要他记住,下次再做不好就要挨罚的。

蝴蝶说哪有他那样教小孩的。

虽然什么都要说一嘴,但唯独练功的时候不会有条条框框。枭说他记住自己在他眼尾划过的那刀就好,记住那些横七竖八的死人就好,杀人的事,没什么可教的,忍者就是用来杀人的。

狼摸了摸胸前的衣襟,不算厚实的衣物下有个小小的、捂得温热的硬东西。一个木雕的佛像,散发一股奇异的馨香。拴着它的红绳不算旧,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戴着它很久了。

刮风了,云动了起来,云边亮眼的光也跟着动了起来。狼将露在外面冻得发麻的右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从断桥前转身走了。

龙泉川往下流,狼往上走。

城邑离断桥并不算远,人也有了,除了守隘巡逻的士兵,还有一些在路边做生意的商贩。待在户外的人们在街角起了柴堆,然而都是烧的返潮的柴火,烟大,雾似地将街道遮掩起来。

守隘的士兵坐在草席子上,百无聊赖地拿着木棍翻动火堆,好让这潮湿的柴火能烧得更旺些。听到有人过来,连头都懒得抬,例行公事般麻木:“干什么的?”

意料之外地没有得到回答。他觉得奇怪,又有些不耐烦,正要发作时,抬头却看到被自己呵斥的对象正一言不发地站在路障前。一个带着两把刀的家伙,右脸有块雪一样的白斑。

——是弦一郎大人特地嘱咐过的忍者。

士兵连忙起身移开路障,麻木的脸上挂上不甚真诚的笑容:“忍者大人慢走。”

连盘查都免了。

来往的几个路人投来探求的目光,毕竟能被叫一声“大人”的忍者属实不多见。狼在目光中更深地低下头,走出去很远后,听到那士兵对问询人说出以为他听不见的话。

——“厉害?再厉害又能怎么样?总不能一个人把内府全干掉吧。”

风吹得更快了。


苇名的天守在内城正中,方便观察四面八方的情况,苇名的城主自然也在里面。天守外巡逻站岗的士兵很多,天守内待命的武士也很多。按理说要去见城主的人是不可执拿武器的,但狼就这么带着两把刀上楼了。看守似乎也是司空见惯,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该说是信任还是轻蔑呢?

屋内有遮蔽,又烧了炉子,虽然算不上暖,但确实比外面温和不少。狼垂在身侧的指尖也微微燥热起来,加快流动的血带走指尖的寒意,留下微微胀起的感觉。

书宅的薄门紧闭着,狼伸手叩了叩。

“进来。”

狼走到在书案前单膝跪下了,低着头,和跪禀御子一样的姿势,只是眼前的人要高出小主人许多,也不会伸出要扶起他的手。

“按照一心大人所给的启示,已经全部斩杀了。”

腰间的楔丸和地面碰撞出轻轻地一声响,刀刃残留得到血气依稀可闻。

弦一郎从案上书纸里抬起头看他,眉眼间是掩盖不住的疲倦。

“受伤了吗?”

狼摇头。

于是弦一郎便从散乱一堆的书文里将自己抽离了,他站起身,一边小幅度活动肩颈,一边慢慢走到窗边。跪在地上的狼迟疑了一下,还是站起身,主动将案上散乱的纸页竹简慢慢整理成一摞。

虽然都是重要的关文,但弦一郎似乎并不担心狼会将它们看了去。

窗户发出吱呀一声叫唤,紧接着冷风灌了进来。冷风吹走弦一郎缠绵在眉眼间的疲倦,也吹得狼打了个机灵。

“很冷吗?”

“不。”

狼整理纸页的手没有停,却感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看去时,对上那双鸦灰色的锐利眼睛。

直视上位者的眼睛总是冒昧的行为,这是枭教他的。狼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却感到弦一郎依旧不依不饶地看着他。

弦一郎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说,只盯着他看。如果是父亲这样盯着他,那自己多半是要受罚了,但弦一郎似乎没有罚他的意思,狼也猜不透弦一郎到底是什么意思。

冷气在屋子里蔓开,屋子里外就要一样冷了,就算小小的火炉用了一天时间让房间热起来。

最后,那双鸦灰色的眼睛跟着他的主人离开了。狼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天。灰暗而又压抑,风也刮的很激烈,吹在瓦片上有呜呜的响声。他将手里最后一卷竹简工整地放在桌面。

内府对下了战前通牒后,弦一郎便把自己的居室搬到这里,而原本供奉在这的丈大人的塑像被安置到其他地方去了。狼站起身,走到房间一角那个被推拉薄门隔开的小间——那是他短暂的住处。

不过比起落脚的庇护所,他这样的忍者更习惯于餐风饮露。狼不是家犬,回到主人身边的目的也不是休憩,着实没必要费力打点出这住处。但向来对这些事无所谓的弦一郎唯独对此执着得很。那时候御子还在天守,于是小主人顺着弦一郎的意思劝狼,说这样也好,他任务回来时能有个专门的地方歇息。

狼将楔丸和拜涙从身上解下来,放到床榻里侧,又勾开束发的布绳,黑白杂色的齐肩长发纷纷散下盖住裸露的脖颈。

洗漱回来时屋里比刚才黑了不少,弦一郎没有点灯,而是站在书架旁借着窗户透来的微光看着什么。狼听见窗外呼啸的风声,也知道弦一郎是在看一心居住的副橹。他走到桌前,点燃了那盏桐油灯。

暖色的火光很快将房间拢住,两人的影子被打在墙上,随着火苗一块晃。

“明天同我去见祖父大人,他有话要同你说。”弦一郎说着,关上窗户。没有了风,火苗也不晃了。他又坐到桌案前,翻开桌上的一本书,没有要歇息的意思。狼也跟着他坐在案几的另一边,偶尔为灯添一点桐油。


晚上,狼躺在榻上,右手摩挲着里侧的刀柄。灯早被掐灭了,光源是没有的,房间里却亮得很,是通体的亮,但又看不出分明,像镀了一层薄雾的月光,朦胧地将房里所有东西笼了。他睡不着,看向墙上的窗户,隐约从木梁之间细小的空隙里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下雪了。

雪下得出奇的大,打在贴着油纸的窗户上时总会发出闷响。本应是助眠的噪音,但忍者的五感实在敏锐得不像样,睡眠又浅,这不间歇的噪音便成了一种折磨,簌簌的声音响在耳边,实在难以安稳入梦。

狼轻轻翻了个身,冷气从被褥边缘的缝隙钻进去,于是他蜷缩起来,大腿小腿交叠着互相取暖。但还是睡不着,冷,冷气往骨子里钻。他瞪着眼看窗棱,似乎从那细细的木缝里看到飘在半空的雪,大片大片、绒绒地飘着,苇穗似的。

很冷。

他却不可避免地想起在观楼的最后一个晚上,那晚是冬天里罕见的明朗夜,满月高悬,无云无风。断桥旁腰深的蒲苇微微摇着,苇花飘出雪花的模样。

房中另一人的动静又钻进耳朵——脚步声、地板的吱呀声、衣料的摩擦声杂糅在一起,慢慢朝他靠近靠近,走了几步后,所有声音又都停了下来,停在狼所睡的厢门外,只剩轻微的呼吸声。

忍者几乎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弦一郎的模样——披散黑发的高大人形,一门之隔,沉默地站在黑里,那双鹰似的眼睛隔着薄门紧盯着自己。

他手指抽动,握住手里的刀柄。

半晌,那声音很轻地离开了,没有更近一步,也没有多余的动作。狼却再也无法入睡了,风雪声里,断肢伤处又跳痛了起来,他将自己缩得更紧,右手搭在忍义手的腕上,金属骨骼冰凉地烙着指腹。



狼不喜欢冬天,估计也没人会喜欢冬天。萧瑟、凄寒、又湿漉漉地冷,难熬——比起其他三季,只有冬天格外地长。

但是一旦天冷了,枭就会放松对狼的管教训练,蝴蝶也是。虽然训练不会停止,但两个大人有时会在晌午时分相约进城,一直天色擦黑才结伴回来。狼沉默惯了,又被忍者的条条框框所钉,从来没多嘴问过什么。在枭和蝴蝶都不在时,狼会在功课之余爬上房顶,也不做什么,就只是干坐在那,独自一人守着瓦檐眺望远处群山朦胧。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一点点变冷又一点点回暖。那天下午,两人踩着黄昏回来,呼吸间有轻微的酒气。半醉的枭看着跟在身边的狼,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也该带你去看看!一直认不得人算什么样?”

高大的忍者这样说着,又放声笑了起来。在一边擦拭匕首的蝴蝶不作声,她坐在那,擦完匕首又擦苦无,过了好半晌才抬头看狼:“小子,还没进过城吧。”

于是下一次进城,两人把狼带上了。

小孩一点没有小孩该有的样子,就只是低头跟在后面走,身边再热闹也打动不了他。

“怎么这么小就一副木头模样呢?枭是怎么教你的。”蝴蝶一边走一边偏头看他。狼听了,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对上蝴蝶含笑的眼睛。

第一次来到天守时,两人把狼留在了外面,什么也没有嘱咐。蝴蝶给狼塞了个钱袋,笑着对他眨眨眼。枭也一反常态地纵容了,大人都很高兴,好像今天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一样。

那时,狼只是把蝴蝶给的钱袋收好了,抱着自己的刀,在后院寻了棵树爬上去,坐在枝上,靠着树干,春日柔软的阳光透过树荫洒在男孩的脸上,落下一片细碎的光斑。

从那之后枭会偶尔带着狼出门,几个大人阁内畅饮之际,狼便无所事事地守在外面。待在地上太显眼了,巡逻的士兵总会打量他,索性就爬上树顶,躲在葱茏的树冠里盯着来往的人发呆。

直到有一天,狼从树上看到一副新的、年轻的面孔,看那身打扮,应当是十分尊贵的孩子。

他好奇多瞟了两眼,看见身着狩衣黑发束起的少年径直进到天守里。

是什么贵族子弟吧,狼想。但是不多时又见他出来了,却并不着急离开,而是在树下石凳上坐下了,还翻开了从天守带出来的书。

忍者视力极佳,虽能清楚地看见那书册上的字,但又自觉冒犯,瞥了几眼之后便不再理会了。

“不看了?”树下的少年突然开口,吓了狼一跳。




雪几乎是下了整夜,天再亮时,入眼的一切都是白蒙蒙的了,檐头瓦隙都盖着白。外面倒是异样的安静,酥松的雪连声音都吃了。狼站在廊外,看着木栏上的积雪,伸手捻了一点在揉搓,雪很快凝作冰,又化成清水流下,指尖微微发红。

身后房间里的谈论似乎停下了,紧接着,他听到弦一郎叫他进去。

狼推开门,看到昔日的剑圣和如今的城主隔着小桌相对而坐,二人间的气氛似乎并不像坊间传闻那般僵硬。一心见到他,明显高兴了起来,连语气都高昂了几分:“只狼哟,过来坐。”

狼有些拘谨地坐在一边的团垫上。

“哈,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个样,像个女孩。”老人调笑着,宽大的手拍上狼的肩膀:“老鼠的事,这段时间也是辛苦你了。”

狼在一心的手下缩了缩脖子,两人亲昵的样子,倒像弦一郎才是那个外人。外人城主提壶给空盏沏上热茶,将其中一杯推到狼的面前后继续和一心谈论了起来。狼双手捧着杯子默默地听着,眼尾余光落到角落里飘散出苦涩药味的瓶瓶罐罐。

苇名内府皆道一心病重生命垂危不理国事,话虽如此,可谁也不知这剑圣病重到底是真是假。二十年前剑圣举世无双的身姿依旧镌刻在内府心中,是一道极深的伤疤,以至于就算现在一心垂暮,他们依旧不敢贸然,只是围城。

战事不得进退,劳民伤财。人是要吃饭的,可现如今连田土都无法耕种,若是让他们拖到开春,那明年必是一个饥年,青黄不接的田土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

但狼到来的短短数日几乎凭借一己之力肃清近郊隐藏的老鼠,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报信回去,几番口口相传出来,不知怎的变成苇名豢养不死的恶鬼屠杀乱波众。内府恐夜长梦多,几乎是想立刻出兵了。

弦一郎看了眼坐在边上闷头喝茶的忍者。表面看去,很难将这副模样与传闻中凶暴的恶鬼联系起来;可他领会过狼凌厉的招式和身法,也确实可从中窥出几分恶鬼传闻的缘由。

也算是幸得九郎没有固执于一定要先断绝龙胤。

闲聊过半时,一心突然提到了佛雕师。

虽然是对着弦一郎说的,但狼注意到老人的独眼微微撇了他一眼。

“沉醉于杀戮的恶鬼呵……”一心举着茶盏,仿佛端着一杯烈酒般回忆那独臂忍者的半生。而后,又看向狼,若有所思般盯着那双微微躲闪的眼睛。

“只狼哟,你的眼里也有修罗的影子。”

弦一郎的眉头霎时皱了起来。

向来寡言的狼依旧如往常沉默,他转头,看到忍者在他的目光下垂脑袋,分明一副温驯的模样。



狼又去了龙泉川。

虽然平田主宅被烧得住不了人,但弦一郎让手下在竹林里新建了一座隐蔽的小楼用作御子暂居处——毕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打仗,总不能让孩子住在城里。

他在河边驻足,确定四周无人后,蹲下身,从浮了冰的河中捧出清水,将脸上手上的血迹洗净,水珠顺着脸颊流入脖子里,冰得跟刀割一样。

竹林里的寄鹰众伏在枝叶里,没有声息,但同样身为忍者的狼能感觉到他们注视自己的视线。他不习惯别人的注视,因而走得更快了些,分明是没有路的野竹地,狼却在密集的竹竿间穿梭得飞快。

小楼藏在竹林深处,门窗都禁闭着,不像有人的样子。但屋前生着的两丛山茶倒是茂密得很,狼知道这是九郎从竹林的另一个地方弄来的花。

狼走到门前,循着暗号轻轻敲了三下,随即退到一边。过了一会,小主人迟疑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了。

“狼?”

“是,九郎大人。”

门立马开了,屋子里稍暗,但九郎的一双眼睛亮闪闪的,语气又透出些开心。

“先进来吧。”

“前两天我有拜托寄鹰众给弦一郎卿给你传话,但是他们回来说要打仗了,可能要耽搁一段时间。”九郎攥着袴边:“狼,我还以为你暂时不会来了。”

“附近确实不安全,九郎大人还是谨慎点好。”

“我没有出去,寄鹰众也不让我出门。”九郎辩解着,点亮桌上油灯,狼看到那旁边还放着几本书和一个灰仆仆的陶土小瓶。

“斩断不死的事,要等战争结束后才能继续吗?”

狼犹疑了一下,点点头。

“这样啊……倒是没什么关系。”九郎沉吟一会,又突然问到:“可以点起源之香的东西,都知道在哪了吗?”

狼再次点点头。

“也就是,只差我的血了对吧。”男孩想了想,指着狼背后的拜涙:“可以帮我拔出来吗?”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忍者倒是在这会蹙起眉头,他迟疑着摸上背后的刀柄,看着小孩亮晶晶的黑眼睛,还是从鞘里拔出了刀。

“之后我也不便外出,你也四处奔忙的,倒不如先把血给你,等之后可以了,你直接出发便是,不耽误。”九郎补充道,接过太刀刀柄。刀很重,带得他的小手往下沉了沉,手筋也从那细弱的手腕上突了出来。

拜涙虽有斩断不死的名头,但它的刃却是很钝的,又有豁口,因而九郎也在刀上折腾了一会。狼是忍者,五感自然敏锐,他刻意移眼遮耳,却依旧能听到九郎咬唇忍痛的声音。等九郎将刀递回来时,看到刃上豁口的突出边缘粘了血,想来小主人便是在这处稍尖的地方硬生生磨开了手腕。

御子将伤处对着手中陶瓶瓶口,鲜红的血慢慢流进去。

狼从那细细的血流中闻到了樱的味道。

“这样就好啦。”过了一会,九郎把小瓶塞上硬木递给狼。

“对了,狼,房间桌上有个纸包,是给你的东西。”

等狼过去拿来了,九郎又笑着、用帕子按住伤处:“前两天找寄鹰众的时候顺带要了些粳米,听说他们是从城里捎的,可惜忘了要赤小豆,不然就可以做豆馅的啦。”

包裹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狼拿着荻饼,眉间的阴影似乎都淡了些:“谢谢……”

苇名少有稻田,谷子在这里是稀少的作物,都是细细地煮了吃,现在不是太平年,米就更加珍贵。小时候,父亲偶尔也会给他一块荻饼,可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记忆里,这种柔软的点心是相当美味的。



再次回到天守时,弦一郎依旧和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前,只是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疲倦。

晌午刚过,房中也并不昏暗,但油灯还是点起来了,案上还有一些未烧尽的纸张残骸。

是传回了什么不好的情报吗?

弦一郎放下笔深深吸气,鼻腔里涌进些许从炭炉溢出的烟气。忍者跪在地上,习惯性低着头,压低的眼神盯着腰间的楔丸。

“喂,”狼听到坐在书案前的人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种话不应该问忍者,至少不应该问他——他是一柄刀,只凭执刀人的意志挥动。狼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皱眉去看弦一郎时,发现男人并没有看着他,仿佛只是累极了般喃喃自语,也不是非要听个答案。

于是他继续保持自己的沉默。他总是沉默,两人之间的言语交流也并不太多。弦一郎在这窒息的沉默中慢慢皱起眉,好一会才起身,从身后架子上拿出一方长盒。“这个给你。”

狼有些疑惑,但还是双手接了:“这是……”

“是锈丸,于我无用,倒不如给你了。”弦一郎揉了揉眼角,疲惫地叹气:“刀身带毒的,小心着使。”狼将拥有青锈刀刃的短刀取出,再抬头看向弦一郎时,正正对上了那双同时看来的眼睛。

很疲倦的面相,及肩的黑发也是散乱地披着,眼睛里却燃着一团火。

忍者直视主人是僭越的行为,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自己的视线。弦一郎看着狼慢吞吞的站起身,却是走向了那条专门为忍者留下的密道。

“去寺庙?”

狼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随后有一个瓶子被抛过来。

“是浊酒,替我问好。”

他回头,看到弦一郎又坐到书案前,散发垂在脸侧。

“早点回来。”


佛堂里刨刀凿木的声音依旧响着,等他走到门前了,猩猩依旧和往常一样,拿着手中的刨刀,一条条、一道道,没完没了。身前已经积起一大堆木屑了,大大小小、造型迥异佛像也将堂中角落堆满,结了层破旧的蛛网。

“佛雕师阁下。”猩猩停下手上的活计,将手中的刨刀放在地上,接过狼递来的酒瓶,隔着木塞吸了口气:“是浊酒啊。”

他并没有着急喝,而是看着狼从怀里拿出一把短刀。很熟悉的一把刀,刀身爬满了铜绿一样锈蚀的痕迹,刃却是锋利的,幽幽地闪着白光。

猩猩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才想起它。

“锈丸啊,从哪得的?”

“弦一郎大人给的。”

“弦一郎……是一心大人的那个孩子啊。怎么,你在替他做事吗?”

狼只从喉咙挤出一声简短的音作为应答。

“当年你们可要好的紧呢……”这个地方本就少有同猩猩说话的人,狼算一个,英麻算一个,院子里的半兵卫算一个。这会得了好酒,倒是有跟他聊聊天的打算:“那小子现在如何?”

“……很好。”

“好就行,好就行——”老人将瓶子放到地上,从机关手里接过锈丸,放到眼前打量了一下,又笑了:“不错的刀。”

“于你来说可能多余了,但这刀是带着青锈之毒的,”猩猩一边撬动忍义手的机关一边说:“还是小心着好。”

锈青色的刀刃被嵌进义手小臂两条主骨间的凹槽,尽管佛雕师只有一只手了,但对忍义手的拆修重组一事还是分外麻利。他看着老人的动作,想起他曾说过自己曾经在满是猿猴的峡谷中修行的经历,罕见地突然开口。“佛雕师大人,菩萨谷是个什么地方。”

“菩萨谷?”猩猩转动着连接腕轴的细骨,凹陷在眼窝的眼睛不易察觉地闪了闪:“就是很深的山谷,两侧有菩萨的石像——非常大,和山一样大。毒沼就在脚下,只能从菩萨伸出的手上过去。”

说到这,他顿了顿,似乎是盯着义手中的短刀走神了。狼也只是静静地坐着,好半天才听到后文。

“尽头有潭浅水,有一头巨大的怪物。”

狼皱了皱眉:“巨大的怪物……是多大?”

猩猩没有再说话,闷着头将忍义手所拆下的零件归位了,又简单调试一番,最后放下工具,眼睛看向那座供奉在堂内一角的佛像。

“有多大?谁知道呢,可能是几丈吧。”老人含糊地说着,眼睛却浑浊了起来:“冒然的话会死的……哈,忘了,于你是多余的。”

狼看在眼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跟老人道了个别。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猩猩依旧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坐在佛堂昏暗的地上,面朝那尊佛像。

院子异样的安静,一柱小树在竹丛外的风中抖着发叶片黄的枝冠。侧院佛龛旁的背风处,堆着一座小小的五輪塔。




狼听到一声叹气,回头去看弦一郎时,发现他还是坐在书案前,似乎这段时间就没有走动过。

狼褪去鞋袜,跪坐在书桌前:“已经很晚了,注意休息。”

桌上桐油小灯的火苗闪了闪,两人打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弦一郎从散乱一堆的书纸中抬起头看狼,眉间是深深的阴影。

他最近总叹气,也皱着眉,内府逼得很紧,城主是最受累的,什么都要管,管人管兵管死管活——本来苇名众是可以交给鬼庭形部雅孝分担的,可是狼在进城时将这大将斩落下马了。

而始作俑者正跪坐在他面前,低着头,一副温顺的模样。

弦一郎揉了揉眉心,示意狼可以收拾桌案了。大大小小的竹简草纸堆了满桌,要看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多。狼将散落的纸页叠好,又开始卷捆竹简。

弦一郎蹲在地上,拨弄那小炉里红彤彤的炭火。

“弦一郎大人,”身后的人开口叫了一声,弦一郎没有理会,继续拨着炉子,等炭火烧得旺了才转过身。狼依旧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跪坐在桌前,低着头,慢慢卷着竹简,仿佛刚刚那一声呼喊只是弦一郎的幻觉。义手和坚硬的竹片碰撞摩擦,发出细小但清脆的响声。

“我要去菩萨谷一趟。”

狼慢吞吞地补充道,紧接着,感到城主的目光自上而下打在他的后颈。好半晌才等来回应的话。

“你说过,这是你应尽之事,所以我不会阻止你,你是自由的。”弦一郎说得很慢,似乎是要狼彻底听清记住一样。

他盯着狼后颈微微凸出的颈椎,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自由的,狼。”


准备出发前,狼去找英麻要了一些药丸和解毒粉。

现在想要找女药师直接去苇名一心的副橹就好,不用再像以前一样,若是城内找不到人就得往寺庙跑——英麻对一心几乎是寸步不离了。

苇名一心的病加重了。

狼来的时候,一心正在咳嗽,撕心裂肺的。英麻递过去手帕,咳嗽结束时,帕子上有深色的痕迹。

“哈哈,只是最近天冷……只狼哟,你那是担心的表情吗?”一心勉强笑了笑,又被跪在一旁的英麻训斥了。

“不要再到处跑了,一心大人,你的身体已经很差了。”

“说了只是天太冷了……”一心跟英麻这么说着,可屋内的炭炉分明旺得灼人,几乎要热出汗的地步。

狼看着一心的表情,推测他似乎有话想说,于是他便站在一边了,看英麻守着一心将药喝完。

等英麻下楼了,一心突然俏皮地对他招了招手,一本纸质的书被他从背后拿出来。

“来,过来,只狼。”

“这个,我苇名一心的秘籍。”老人说着,又笑着咳了两声:“本来是打算作为清剿老鼠的报酬给你的,一直没有机会。”

“虽然枭只教你忍法,但武义总是融会贯通的,我很期待你把秘籍吃透的样子……”

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狼坐在一边默默地听,到最后,又听到一心开始说弦一郎。再去看一心的脸时,只看到他皱纹眼角在笑,但笑意却不达眼底。

“弦一郎他,在做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事。”

一心看着狼,看着他背后的太刀,说着不该由弦一郎祖父身份说的话:“但你肯来帮他是好事。”

狼想解释,想说这只是御子的意思,但看着老人的样子,临了又闭了嘴,只将手里的秘籍攥紧。一心看着狼的样子,又不说话了,只是转头看向弦窗,隔着窗户纸楼阁沉积的雪。

他向一心躬身行了个礼。老人朝他摆摆手。

“若苇名一心只是个剑圣就好了。”狼在关门时,听到里面传出一句轻叹。

下过雪的天空澄净透亮,云边亮着天光。


狼走得很果断,辞别一心后就立马动身去了菩萨谷,又在第四天晌午便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天守,仿佛只是去完成了一个平常的嘱托。但以他的脚程,分明一昼夜就可以在苇名和菩萨谷间跑个来回。

回来时,弦一郎依旧守着他的桌案处理大大小小的关文禀折。见狼回来,只是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又重新执笔埋头。

“受伤了吗?”弦一郎问。

狼一如既往地摇头。

那为什么去了这么久呢?弦一郎清楚得很。血腥气是冰冷泉水洗不干净的,是不会骗人的。就算龙胤会治愈身体,可落在身上的每道伤都是切实地刺破皮、穿透肉、斩断骨又流下血的。

他闻到了狼一身冰凉的血气,又从破损的羽织里猜测他到底经历了怎么,只是但他不会问,狼也绝不会说。




内府的第一次试探同弦一郎所预料的相差无几。

鼠的据点几乎是被清剿殆尽了,因而苇名的布局没有泄露太多出去,加上苇名军在城内日夜巡逻,由内而外渗透苇名的计划也被内府废止了,直接将军队调往战场。

虽然只是大战前夕的试探,但弦一郎坐的终究是一心的位置——是规划遣军的城主,更是苇名的大将,主将定然不能怯战。但正面接敌的同时,绝对会有孤影众趁乱进城刺探情报。

他还是去找了苇名一心。

“我不觉得苇名一定会败。”弦一郎跪坐在老人面前的团垫上,低着头,肩颈却绷得笔直:“祖父大人,至少让我试一试。”

房中只有爷孙两人,原本也在这的英麻见弦一郎到来,自己主动出去了。

昔日的剑圣不说话,只握着盛有清茶的杯子小口嘬饮。良久之后,他看着面前的养孙,看到他挺直的脊背和鸦灰色的眼睛,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好啊,试试!年轻人总要去试一试的!”

一心说着,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几乎容光焕发:“弦一郎哟,你要做什么就放心地去吧!苇名还有我这老头子在呢!”

离开副橹时,弦一郎在天守楼下撞见了从药房取药回来的英麻。他习惯性地向女药师点头致意,却罕见地被她主动叫住了。

“弦一郎大人,”英麻叫住他,脸上永远是那副哀切的模样,尽管弦一郎并没有看她:“我见过道顺师兄了。”

弦一郎上楼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赤备军的主力只行进到山谷对面——进城的桥梁早被炸断了,若想过来就得先架桥。弦一郎和狼在后半夜赶到时,新桥已经搭建大半了。开路先行的赤备军很快和苇名军在纠缠在一起,火硝的烟气裹挟着尘土蔓延开。

狼在弦一郎身边挥刀,斩下那些妄图袭击城主的人。虽然只是简单的劈砍格挡,但配合忍者独特的切换斩技几乎无人能够近身。弦一郎看在眼里,锈丸挥出的青色刀影令人眼花缭乱,很难相信他拿到锈丸不过才短短半月。

果真是天生的武者。

交战中,人群中突然有几人朝弦一郎同时扑来,他皱眉,侧身躲过迎面斩来的刀。狼也被一拥而上的赤备军纠缠住了,忍者终归是忍者,很难在正面冲突上以一敌多。他试图抛下纠缠的赤备军,却不慎被远处的火枪打中肩膀,巨大的冲击将他掼倒在地,紧随而来的长刀直直袭向面门。狼就地翻滚,反手将锈丸捅送进那人毫无防备的侧颈。

再爬起来时,弦一郎的位置已经被赤备军团团围住了。狼皱着眉,从背后拔出不死斩时,耳边响起什么轰然炸开的巨响。

紧接着,平地起惊雷。

弦一郎举刀,不似杀人的架势,但身姿却和狼记忆中模糊不清的巴的模样重合了。淤加美女武士执剑的样子柔美非凡,潜藏的杀机倒是分毫不减,矫跃的身姿亦如巴流起舞般缭乱。

祈雷之姿——弦一郎曾在巴的指导下做过千次百次,唯独这次,怒雷给予了它的回应。

传说苇名曾有妖至,妖之雷乃源之神的怒号。那遥远的远方,源之水流出的地方偶尔会出现的巨大漩涡云,那风卷云涌的漩涡中心,便是金色的神雷滚滚。

非神明眷族之人本无祈雷体质,就算得到回应,雷出之时,那不知天高地厚之异族之人也当一同撕裂。

然而变若之淀将常人躯体扭转了成不死不灭的怪物。

弦一郎在祈雷的同时也遭受着雷殛,只一下,双臂乃至肩胛都留下了漆黑的裂痕,雷电如荆棘般蜿蜒盘旋,于半空劈下;伤口也如荆棘般蜿蜒生长,自双手攀上胸膛。

身边的赤备军连哀嚎声都没有发出,直接倒在了地上。

更多的雷在上空压低的黑云里翻滚,而后落下,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直直击向赤备军聚集的地方。天雷勾起地火,电光炸开,又点燃了地上之人的衣物。原本喊声震天的战场霎时哀嚎四起,有人在雷击中直挺挺地倒下,有人一身衣物都着了火,哭喊着四处奔跑,俨然一副地狱的光景。

赤备军毫无抵御之力——人又怎么能反抗神的怒吼呢?

勾弦搭箭,道道电光在淬火的箭头上积蓄,落在崖对岸的阵地,炸开,轰鸣吞没惨叫。内府临时搭建的桥身在激烈的雷中化为碎片,带着来不及撤离的士兵一起掉入深崖。

弦一郎踉跄了两下,却在雷鸣中畅快地笑出了声,他再次拉弓瞄准溃散的赤备军时,却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

略显小巧的手,只够堪堪环握住他的腕,也没有用力,就只是虚虚地搭在他的腕上。

但弦一郎还是慢慢松开紧够弓弦的指,他垂下眼,两道目光交汇。

狼看到那双鸦灰色的眼睛变得猩红。

“弦一郎大人。”那双眼睛让狼想到仙峰寺的附虫僧人。他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冷颤,移开相交的目光:“先回城内,你受伤了。”

身边的人在七本枪的号令下去追那些来不及撤走的赤备军了,人人热情高涨,呼声震天。狼搀着弦一郎往城门走,那后面有医师可以先包扎他双臂骇人的雷击伤。

火硝燃烧的烟气呛人得紧,弦一郎皱着眉,感觉烟尘要将鼻腔堵住了。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有其他的什么味道混了进去,是格格不入的清甜的香气,像是蜜霜,但又极淡,只是若有似无地绕在鼻尖,萦萦索索。

他浅而急促地吸气,试图辨别这点气味的来源。

或许是这番那番异常的呼吸让身边的人误会了什么,狼停下脚步,就着半搀的姿势转过头看他:“弦一郎大人……?”

一直断断续续的味道突然清晰了起来,弦一郎看向狼,瞥见他的颈侧流着丝细细的血线,樱的馨香掺杂其中。


这场短暂的初次交锋以内府惨败收场,少城主通天的本事更是在士兵中一夜传开了,所有疑言一扫而空,苇名上下一时间士气大振,连巡逻队伍的精气神都和往常大不相同。

只是英麻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她带了药来到弦一郎的房间时,御子的忍者也在里面。等处理好那两臂上骇人的雷伤后,又看到狼染血的右肩。

“是枪伤吧,得把子弹取出来才行。”

狼应了声,开始慢吞吞地宽衣解带,褪去全部上衣后,弦一郎看到了那身上大大小小的伤。

龙胤似乎只会让他活过来,并不能完全治愈伤口。

英麻端出一碗黑漆漆的药要狼喝了,等麻劲上来后,开始动手从肩胛的伤口里取嵌在肉里的细铁弹。索性被击中时离得够远,弹丸只进到不足半指的深度,没有伤到骨头。

狼看着英麻为伤口涂抹药泥,又用纱布裹了一圈。一切完成后,女药师却并没有离开,而是盯着他左臂的忍义手皱眉。

“铁环陷进去太深了,你的断肢又还在生长,会逐渐长到一起的。”英麻说着,伸手捏了捏残肢顶端的软肉:“新生的皮肉这么嫩……你不痛吗?”

狼摇摇头。

英麻走后,狼开始慢吞吞的穿衣。左臂抬起时,腰侧长长的一道刀伤暴露在弦一郎眼前。

是芦苇地里斩下他手臂时一同留下的伤。

看着这道刀伤和残肢,弦一郎心情莫名微妙了起来。他盯着狼将新的里衣穿好后,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不恨我斩了你的手吗?”

狼听到这话似乎有些不解,他微微偏过头看弦一郎,似乎在琢磨他话里是否有其他意思。

“败了就是败了,技不如人,就算是被杀死也是活该的。”狼重复枭对他唠叨的戒律,从脱下的衣服堆里摸出那个小小的木佛戴回脖子上。

弦一郎想也是,忍者哪有那么多爱爱恨恨的。于是他不再问了,掐灭油灯后,起身回到自己的卧榻。

樱的味道一直包裹着他,梦里有一丝细细的血线。




寺庙破旧的墙外是断裂的大桥,冷风从崖底吹上来,径直打在身上,冷得很。狼站在门口,也不知想着什么,眉间的阴影更深了些,皱成展不开的褶。

左手的小指变成了一节空心的细手指,这是是从狮子猿身上得来的东西,放在嘴边吹就会有尖锐的呼声,刚刚佛雕师为他装上了,说这东西可以震慑野兽。

他总觉得这节手指与猩猩有什么关系,但猩猩不说,他也没有开口问,一直到离开佛堂,狼还是什么也不知道。

是有关系的吧,要不为什么猩猩阁下今天分外沉默呢?

狼走到院子里,看到向来只在侧院的半兵卫居然靠在青石灯的柱子上烤火。

“哟,忍者大人。”半兵卫见到他,一副高兴的模样——进出城的大桥被炸断后,这处就很少有人了。狼的偶尔造访会给院子短暂地添上一丝生气,稀罕人。

狼身后背着的太刀,刀鞘是少见的朱漆,尽管已经暗沉斑驳了,却还有副奕奕的样子,不是凡间之物。半兵卫看着拜淚,再次提出自己的请求。

“足下有改变主意吗?”

狼默默地走到柴堆边,一双眼睛映着火光,和往常一样,很安静。但半兵卫隐约觉察出什么,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面罩后的口唇几番开合,终是憋出一些动静:

“忍者大人……?”

小院一时安静了下来,噼啪的声音在火堆里炸开,些许火星子弹出来,又很快熄了,什么也没留下。

忍者罕见地犹豫了,目光从火堆移到半兵卫脸上,又落到竹林外那丛山茶上。小树黄瘦,估计是无人照看的缘故,枝干也细细地蔫着。

“嗯。”

气氛又沉默下来,狼不再看花了,而是抬起头,看向那饱受蹉跎的士兵。那映着火光的脸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眼睛却燃起火。

良久,他像反应过来了一样,啊了一声,从草席上站起来,语气听不出激动,出口的话却是语无伦次:“……真的吗?”

柴堆被烧塌了,轰地一声,火舌猛地窜上来。热气扑在脸上,很烫,背后却还是冷的。

“嗯。”

如往常一般,很低地一声应答,但半兵卫听得分明,高兴起来。突然,又转身,很认真地看向佛堂:“猩猩阁下收留了我这么久,理应去道个谢。”

他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土陶瓶,摇了摇,里面有哗哗声:“忍者大人要一起去喝一杯吗?”

狼摇了摇头。

半兵卫一拍脑袋,笑了起来:“啊呀,忍者不能饮酒的对吧,哈哈哈,抱歉……不会让您等太久的。”

垮塌的柴堆烧得很旺,若是在往常,半兵卫都会添几块潮湿的生柴进去压住火势,但现在,他只捏着瓶子细细的颈,转身走去佛堂。

火扭曲了空气,那丛山茶也在焰里活了过来,跟着火舌摇摇摆摆。狼沉默地站在火边,看着半兵卫进到佛堂,对那老人说了些什么,放下酒,又很快出来了,步履甚至称得上是轻快。

他褪下破旧的面罩,狼也第一次见到半兵卫以真面目示人。五官平平,面相普通,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沧桑,眼尾和额头有深刻的皱纹,然而现在也尽数舒展开来了。

半兵卫没有问狼为什么突然答应了这个请求,不过他觉得这位沉默的忍者阁下也是迟早会答应的。

“……以足下的技术,可以毫无痛苦地走了,对吧。”他走向神龛,慢慢说着,也不要个回答,只是想在最后地的时间里说些什么。他想起自己一开始提出这个请求是狼过断又干脆的拒绝,心底又有些满足。

窸窣的响声盘踞在两人周围。是狼所熟悉的声音,是蜈蚣扭动身节,体甲交错、腕足摩擦的声音。

他看着半兵卫走到神龛前,最后替那木观音擦了擦脸。看着观音立在神龛里,狼又想到仙峰寺会哄的内殿,想到堂上的八百明佛高高坐起的样子。

神龛里的观音也用木眼睛看他。

耳边恍惚响起钟声,还有木鱼的脆响和郎朗经文夹杂,鼻腔里的松烟也带上了檀木沉久的香。回过神时,半兵卫已经在龛边跪得笔直。

等待介错的姿势。

“去意已决吗……”狼喃喃,身侧的手紧了紧。

地上的人微微抬头,闭上眼睛:“是的。”

于是坚硬的机关手覆上半兵卫的颈,指尖猛然刺入、收紧,再抽出,拉起一条粗长得骇人的蜈蚣,那鲜红的刃也已恭候多时,狠戾地将大虫斩成两段。

果真是漂亮的技术,半兵卫只闷哼了一声,很快倒了下去。

观音在神龛里坐着,笑得恬静而慈悲。

没有温度的阳光从竹冠罅隙打在地上,照出一片冰冷的白色,冷得狼提刀的手都抖了起来。他不愿再多看一眼地上。血肉还温热着的人,却已经没有生机了。

狼抬头,突然感到有无数的视线注视。于是才意识到神龛后的岩壁上模糊凹凸的纹理是密密麻麻的佛。

又有诵经声在耳边轰然炸开,震耳欲聋。他沉默地立在那,好半晌后,捡起地上散落的碎石,在佛龛边上堆了一座小小的五輪塔,原来半兵卫堆在这的五輪塔已经塌了。

经过佛堂时,狼听到佛雕师在里面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叹气呢?




天守的内院里,一个掌灯婆婆正在墙边给花树捂肥。花是山茶花,只是这个时间太冷了,连花苞也没结上。硬硬的叶子倒是绿的发黑,确实被照顾得不错。见到狼,老婆婆直起身,招呼他给自己把另一袋药肥拿来。

“老人家,你混眼啦,这是弦一郎大人的忍者,哪是你能喊的。”

旁边站哨的士兵笑着,倒是把花肥拿去了。老人又背过身蹲在地上,拨开树根的薄雪,把袋子里的药渣捂在土上,一边拍打药渣一边喃喃。

“冬天冷哩,捂肥了根才冻不着……”

狼想到佛堂竹林外的那株山茶,黄瘦的枝叶。若是它能生在这里就好了,他想,这样就会有人给它贫瘠的根捂点药肥。

一楼拐角的药房里,英麻正熬着药,苦涩的味道飘出房间,要渗进木梁里。虽然只是和赤备军短暂的打了一晚上,但伤者依旧不少,女药师的药锅就没有凉下来过。

狼上到三楼,叩响那扇紧闭的门,叫了声弦一郎大人,又垂下眼,静静等在门外。微垂的目光落到薄木门上,发现一个深色团状纹路——那是树生前长的瘤子,死后被削去、磨平、做成门了,还留下了一个怎么也去不掉的印。

屋内没有声音,但狼知道弦一郎确实在里面。

走廊的窗户没有闭紧,冷风直直地灌进来上,将尚有富余的宽松衣物吹得贴在背上。脊背与不甚柔软的衣物在摩擦中似乎带起了点异样的热,又很快就在寒风的不断拍打中泯灭了。

屋内还是没有动静。

狼觉得弦一郎是在躲他,从战场回来后就在躲他,他想不通弦一郎为什么要躲。但想起从战场回城,弦一郎紧盯自己颈侧的那双红色眼睛,他觉得自己似乎又知道原因了。

他曾在另一个地方也见过那种红眼睛,更多,也更灼热,赤裸裸的欲望——是和仙峰寺附虫僧人如出一辙的眼睛。

大抵是劣质的不死渴望真正的长生,那些附虫者对他的血肉也有着近乎痴迷的狂热,狼想起僧人体内的蜈蚣发出的窸窣声,想起蜂蛹而上的僧人撕扯他血肉的感觉,又默默地在冷风中打了个寒战。

要离开吗?他迟疑了一下,在做出决定的前一秒,薄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弦一郎在低头看他,未束的长发纷纷垂在脸侧耳边,狼罕见地抬头迎上弦一郎的目光,看到掩在发后的,颓然的脸。也看到藏在发后阴影里的猩红的眼睛。

狼看着那双眼睛,似乎是有话想说,临了又住了嘴。

耳边只剩下弦一郎粗重的喘息。

拜涙在背后压着他的脊背,于是狼又想到半兵卫,半兵卫在看到这把刀时,红眼睛里流露的光。

弦一郎盯着他,呼吸都渐渐粗重起来,目光压在他的背后,几乎要把狼压得低下头。

身前人开口说了什么,声音哑的不像话,狼没有听清。

狼垂头很深,因而弦一郎可以看到忍者后颈脊柱的一点凸起从浅色的围巾下露出。他闻到了这人身上裹挟着寒气的血与樱的味道,这点甜腻的樱味拨得弦一郎几乎发疯。之前所以刻意远离所积攒的理性在现在瞬间崩塌,极度渴血的感觉从髓里渗了出来。

大抵是人造的劣质不死渴望龙真正的长生,这永远夹杂着血腥气的樱于他而言便是稀世珍馐。

弦一郎突然按住眼前瘦小忍者的肩,狼踉跄两步,还是顺着他的动作偏开头,露出绷直的侧颈。于是男人急不可耐地压了上来,高大的身子俯着,将嘴唇贴上了狼的皮肤。

四枚虎牙在喝下变若之淀后变得尖厉,现在正叼着忍者的致命之处用力,破开皮,刺进肉,插进脆韧的薄薄血管,然后一举抽出,鲜红的血流了下来。

狼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又重新站直了,在寒风中挺直的脊背默默多承担起一个人的重量来,只是垂在身侧、完好右手的指尖微微蜷起,中指在袴裤上勾出一个小小的布褶。

那些附虫者好像也有这如同獠牙一般的四颗牙齿,狼想着,但苇名弦一郎远不如那些家伙疯狂,起码没有开始撕扯他的骨肉。

身上人的舌尖在他颈侧舔食涌出的血,很贪婪。他能感到温热又带着些许粘稠的液体从伤口处破溃的皮肤划下,在他微凉的皮肤上留下湿热黏腻的痕,又被更加湿软高热的舌尖舔去,反反复复。不一会,弦一郎不再满足于舔食流出的血来,于是将干燥开裂的嘴唇贴上那伤口,吮吸起来,滚烫腥甜的液体滑过喉头,发出美妙的吞咽声。

只是他的表情莫名扭曲了起来,右手不受控制地搭上忍者的左肩。

脖颈上的血管还是太靠近大脑了,不一会他就有些发懵,但从木窗灌进来的冷风又很快将意识吹得清醒。弦一郎的体重他也一并承着,这让狼有些受不住地摇晃了两下。

“弦一郎大人……”他哑声开口,抽出手想要去推身上的人,但弦一郎只用单手就抓住了狼的两只手腕,将它们反剪着别到身后箍住。

狼几乎站不住了,他眼前开始发黑,脑袋也越来越沉,马上就要瘫倒下去。

快速失血带来的冷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狼又开始发抖,眉头却皱的更深。

终于,弦一郎从狼的颈侧上松开了嘴,而后像是要将他从自己身体里剥离自己般用力推了把。狼一点准备没有,直接被掼到回廊的墙上,侧颈的伤口还汩汩地冒着血,血淌过他的脖颈流到喉结上,又没入衣领里,给羽织外套浸出一块暗色。

弦一郎粗重地喘着气,嘴角的有一些没来得及咽下的血。

“狼。”他低声唤着:“你看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像怪物,对吧。”弦一郎擦去嘴角流下的血,自嘲道:“贪图力量,所以变成了不人不鬼的东西。”

狼慢慢缓过劲来,对上那双变异的红眼,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等弦一郎逐渐平静下来,看见狼侧颈的围巾上晕出越来越多的血迹,又生出些愧疚来:“进来,我来给你包扎一下。”

于是狼就低着头默默跟了进去,书房一直烧着碳炉,比外面要暖和不少。

“过来这边坐下。”他指了指暖炉旁的另一个团垫。

狼便过去听话地坐下了,又在要求下解开围巾,露出刚刚被噬咬的脖颈来。

习武之人难免被刀枪棍棒所伤,自然,弦一郎房中也是常备一般伤药的。他用干净的绢布将狼颈间的血一点点擦干净了,抹上止血的刀口药,又用纱布缠了。白色的布条裹上喉结,一圈圈将那节脖颈围起来。

他指腹贴上狼在外面冻得发红的眼尾,滚烫的体温通过这一点接触几乎刺痛了被触碰者。

狼眨眨眼,一点湿润的眼水被动作挤出,氲湿了弦一郎的指尖。

“弦一郎大人。”狼闷闷地喊着,绷紧地身子倒是在暖炉旁放松下来了,靠近炉子的那半边身子甚至微微发着烫,这让他有些不太习惯——忍者的体温总是低于正常许多的,更便于在潜伏时融进冰冷的阴影里。

弦一郎略微粗糙的指腹依旧贴在他的眼角细嫩的皮肤上,生了根一般。狼感觉到痒,又眨眨眼,眼尾的睫毛扫过那截指尖:“眼睛闭上。”

狼不得要义,但还是顺从地闭上了眼。于是那指腹便一路挪到薄薄的眼皮上,下面是脆弱浑圆的眼球。

眼睛是致命的弱点。狼却只感觉指尖发软,从后腰处升起些战栗的感觉。

“弦一郎大人……”他哑声开口,那手指也离开眼睛。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随后有更加柔软温暖的东西贴上眼睛。

弦一郎亲吻上忍者的右眼,感受着眼睫轻微的颤动。狼几乎是僵在了那里,垂在身侧的手不知该怎么放才好。年轻男人湿热的吐息扑在脸上,带着弦一郎独有的气息。

靠近火炉那侧的身体更烫了,狼却开始发起了抖。

弦一郎的唇吻着右眼那块白翳,又一路下去,蹭过微微突出的颧骨和柔软的脸颊,最后落在狼薄薄的唇上。

舌探了出来,舔着狼发干的嘴唇,得到狼沉默但顺从的反馈后,一举撬开了他的牙关。

湿软的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气息。弦一郎环过狼单薄的肩背,用力将他抱进怀里。狼跪坐在团垫上,再次感觉到晕眩,几乎要稳不住,只想往地上倒去。但弦一郎抱着他,像是抱了个木偶一样,将自己的气味和着吻一同送进他的身体。

弦一郎结实的臂膀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狼每呼吸一次,城主就会将两臂收的更紧。狼几乎恍惚,只觉自己是被大蟒缠着了,全身筋骨就要被挤碎。

随后他就被放开,怀抱和吻一同松开。狼一时支撑不住,晃了两下,眼睛也下意识睁开了。

他看到一双猩红的眼,赤裸裸的注视几乎让狼想瑟缩进衣物里。

随后他就被弦一郎放倒了,仰面躺到地上,一双带着水光的眼茫然地睁着。

狼的眼角是红的,被吻过的浅色嘴唇此时充着血,也算得上红润,炉火边较高的温度让他的脸颊也微微发红——和平时大相径庭的模样。

弦一郎看着狼这副模样,又欺身上前交换亲吻。他身量高大,几乎能把瘦小的忍者整个围在身下。

狼瑟缩着,感觉连呼吸都不顺畅了,偏过头去吸气,又被身上的人捧着脸扳了回来。

“狼啊……”弦一郎勾着他的舌,轻轻地叹,一双猩红的眼像山野的猛兽一样,闪着捕食者才有的光。

干燥的唇一路游走到狼紧绷的下颚,又落到缠着布的脖颈,隔着粗粝的面料舔吻他的喉结,感受到唇舌下软骨的震颤。




连续的大雪盖住仙峰寺的遍地落叶,红白的风车上也积了雪,转不动了,就插在露天的野地里,红粉的襁褓地藏陪伴其左右。奥之院的水也冻住了,狼去叩门时,变若之子还在房中打盹时,听到声音,连忙跑过来开了门。

“御子的忍者,”若子很高兴,毕竟这是她为数不多可以与外人交谈的机会:“是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想请教变若水……”

“变若水?”女孩沉吟一声:“虽然仙峰寺的人称我为变若之子,但我其实是附虫者……变若水的事,我并不是十分清楚,不过一定要说的话,应当是和附虫者差不多的,毕竟都是从仿制的不死。”

狼低下头。

“狼在问变若水,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狼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摇摇头。

“那狼看过信了吗?”

“信?”

“啊,我从内殿翻到的仙峰上人留下来的书,我觉得会对你斩断不死有帮助就翻了一下,找到一些可能有用的信息。”女孩有些疑惑,“我叫孩子们送去很久了,奇怪,难道没有送到?”

“我并未收到信。”狼摇摇头。

“是孩子们贪玩了?”若子歪了歪脑袋,猿猴吱哇的叫声适时地从屋外房檐上传来。

“孩子们在反驳……”

狼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什么时候送去的?”

“半多月了。”

半月前,狼正在菩萨谷寻找水莲。再往前几天,他是一直在苇名城内的。他没有收到信,可若子的小猴是去了哪里找了他,又将信送到哪去了呢?

他莫名想到弦一郎那盏在晌午时就点起的油灯。

若子背后的烛火晃了晃,晃得狼眼睛花。女孩也不再提了,起身去房间拿出一本旧书:“看这个吧。”

书页有圈点勾画的痕迹,狼随手翻了个大概,眉间的阴影却变得更深了。

“龙咳……”

“是啊,龙咳。”若子也一副凝然的神色:“但仙峰上人的记载很模糊,我想着山下藏书说不定会有其他线索,所以写信告诉你了……可是孩子们似乎没有把信送到。”

“……不过现在知道的话,应该还不算晚。”

屋后内殿隐隐约约的声音混进若子的话里,像窃窃私语,也像不死蜈蚣爬来爬去的声音。狼想到那些蜈蚣,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寒战,手里的书像有千斤重。

若子悄悄偷看忍者的表情,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这个的。她想不太明白,但是又觉得如果有人会因为龙咳而死的话,所有的事情又全部白费了,这是谁都不想要的。

好在狼并没有说什么其他话,他将那本由若子翻出来的、仙峰上人的书放在若子的团垫前。

“不拿走它吗?”女孩歪歪脑袋。

狼摇摇头,背后拜涙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两下。若子看着那把刀出神,一直到狼背身准备离开时才反应过来。

“御子的忍者,”女孩喊住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似乎早就准备好的布袋:“这个给你。”

是一袋米,洁白细腻,在散发着米独有的粮食香气。若子朝他低头,竖起右掌行礼。

“前路一定会丰收的。”




从仙峰寺回来时是一个罕见的晴天,前不久才下过大雪的天格外澄透。狼站在龙泉川畔,目送河水滚滚流下。

他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等战事尘埃落定再继续斩断龙胤的行状,但就现在看来必须加快进程了。

虽然龙咳还没有展露的迹象,但狼总会想到一心,即使一心很早就病倒了,绝不是因为龙咳染病的。可剑圣咳血的样子总让他觉得不安,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咳得弯下腰,胸腹随着咳声剧烈起伏,生机也被一点点咳出来。

龙咳,疫病一般的龙咳,会因早该死在三年前的他不断产生的龙咳。若是疫病散布开,苇名的生路也将彻底决断吧。介时,苇名弦一郎目前为止所做的全部努力将会溃堤般崩解,所有死之人的奉献也将毫无意义。

狼看着湍湍流淌的龙泉川,不知从何处捏出一枚纸人,洁白小巧。一阵风适时吹过,狼也松开手,小小的纸人便飘落入河——却没有像树叶那样飘起来,而是化开般在水面消失了。

怪异的现象,狼盯着纸人消失的地方看了许久,最后转身走向竹林。却不是朝着小楼的方向了,而是一条更加荒芜的小径,枯黄的车前草铺满了整条路。继续走下去,便是路边两排无人居住的屋子,再往里走,走过桥,走过生着绣球枯枝的园子。

主宅的骸映入眼里,焦黑、沉默、积着化不开的雪,木质的墙几乎烧得分毫不剩,唯有残缺的房梁立在原地,向每一个来人昭告它辉煌的生前。

院子里有个结冰池塘,曾经的水里长着茗荷,假山上栽着菖蒲,不过这么些年无人问津,这些娇贵的花应当是已经枯萎了。

狼站在假山旁,右手从怀中摸出一柄白色的小刀。

小刀洁白,白得像上好的脂玉,刀柄雕着精致的龙首,刀身镌刻着端正的“奉魂”二字。刀身纤薄脆弱,显然不是用于战斗的东西。

一直带在身上的,无法战斗的刀,他又是什么时候得到的呢?

狼恍然,又攥紧了刀柄。刀是不常见的刀,却又觉得是自己所熟悉的,熟悉到他现在很自然地将小刀收在袖中,刀身紧贴着护臂,穿过捆绑护臂的细绳,牢牢地被藏在了袖子里,就像曾做过千百次那般熟稔。

他踩着结冰的池子向主宅走去,这些被烧的焦黑的残骸又在风雨里度过了三年时光,更加破旧,碳化的木头松松垮垮地搭着,看着随时会掉落下来。

虽说是大户人家的废墟,不过也被搜刮得干净,基本不见有用的东西了。狼走在废墟里,碎石瓦砾在脚下发出叮咣的响。他不习惯动静,便放慢了脚步,跟着记忆走在曾经属于外屋的地方,又进了堂房,穿过长廊,在尽头的废弃之地驻足。

若是三年前,他所站的地方会是一间隐蔽的屋子,屋里呈着一身重甲,地面有地窖,却不是储物的的地方,而是一条小道入口,通往平田的地下佛堂。

三年后的现在,重甲早已不知所踪,严固的小房子变成了三面危墙,地面铺着厚厚的土石,角落甚至还有几丛蓬松的枯草。狼蹲下身拨开瓦砾,楔丸顺着露出的门缝翘进去。

门轴被砂石卡住,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铺面而来,是木碳被烧灼产生的烟,又沉淀许久,发酵出灰败的死气。

地道很黑,忍者的夜眼微微亮了起来,地道不长,只十数步便能走到头。

尽头是两扇木门大敞。

狼停驻足门前,罕见地做出类似踌躇的动作。他微微勾手,右腕触碰到被护臂绑带下的奉魂。

为什么犹豫呢?是在畏惧些什么吗?妖魔?怨灵?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他扪心自问,却依旧不知何谓。佛堂木门大敞,像是无声的邀请。

狼踏了进去。

什么可怕的事都没有发生,只有一座大佛倒在堂中,烧得漆黑的主梁横贯在地上,地面满是沙石。狼默默地站在倒下的佛前,佛头已经斑驳褪色的肉髻落在他流淌着金色的眼里,像将熄的余烬。

分明是黑透了的地方,狼却总感觉眼前有火光闪烁,好像这座小小佛堂的火在地下烧了三年。

狼看着残缺的柱子,恍然间回到那个下着雨的晚上。


佛堂燃着火,火烧起来,一直窜上主梁,噼啪地响。烟闷在地下散不去,整个佛堂不是人能呆的地方。

然而又有人影在着火的柱间穿梭,一招一式间刀锋凛然。

是谁呢?

狼的手搭上楔丸刀柄,仿佛隔着三年的时光再次体会到那份灼热。他站在曾经所站的地方,手心的汗被刀柄上缠着的布条吃透了,湿淋淋地困在手心里。

蝴蝶站在不远处,慢悠悠地同他踱步,袖剑闪着寒光。

热气燎得眼睛刺痛,但狼不敢眨眼,生怕蝴蝶又快又狠的动作漏看了,就要毙命于此。

御子大人还在门外呢,自己倒在这了,下一个就会是小主人了。

狼攥紧楔丸。

蝴蝶是狼的老师,狼是蝴蝶的学生,对方皆是自己知根知底的人。蝴蝶的幻术,狼是领教过的。蝴蝶召来幻影的散布佛堂,都朝他扑来。拿着枪,拿着刀,像十八地狱的鬼,要拿着工具将他刺穿,戳进火池,压向油锅。

狼捏碎了一直夹在指缝的鸣种。

作壁上观的老师稍稍震惊,随后跳下梁,带着笑。不像是在你死我活的决斗,而是一场稀松平常的比试:“不错啊,知道用鸣种。”

这笑容狼也很熟悉,自己第一次顺利使用纸人召出幻术时,蝴蝶也是这般笑着来摸他的头。那时,她叫他:“狼哟。”

“狼哟。小心在幻术里迷失啊。”蝴蝶曾说,那是溪边,她指尖捏着一枚小巧的纸人,在狼的眼前抛出去。白色的小玩意轻飘飘地落在水里,一下化开了,一点踪迹不留下。

狼眼尖,分明看到那纸人化作一点红色的什么混进溪水了。

他疑问出声,但蝴蝶只是笑,并不说其他的话,只叫他以后别再学忍术了,只修习体术便好。

而现在,狼看清了,蝴蝶在他面前掏出一柄小刀,却并不是用于打斗的。她反手拿着刀,在自己脖颈处一划,狼清楚地看见血喷出来,并不多,又在半路被蝴蝶伸手接住了,再看,那手中多了几叶白色小人。

狼在蝴蝶再一次施展幻术前飞快冲了上去,刀与刀相撞,手臂发麻。

火烧的很大,已经到了烟熏缭绕的地步。

蝴蝶招架的动作逐渐吃力了起来,她老了,她的刀也不再快了,踢腿不再像十年前那般有力了,嘎吱嘎吱地响。即使幻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但他面对的是狼。

是自己一手带大,毫无保留教出的狼。

他的手里剑扔的很漂亮,踢腿也很干练,身形也轻巧得和年轻的自己别无二致。

啊啊,是她教出来的孩子。

被打刀穿心入腹时,蝴蝶奇异的没觉出疼痛,只是很释然地笑笑,伸出手,像是要再摸一下狼的头。

“本事大了啊,小狗。”

佛堂就要塌了。

狼收了刀,想俯身把蝴蝶架起来,腰弯了一半,又卡在那了,像是转不动的门轴。

蝴蝶已经死了。

金色的大佛轰然倒下,房梁木柱也被砸得往下掉,还燃着火的木块擦着狼的脸落下,掉到蝴蝶身上,点燃了她的衣服。

蝴蝶还是没有动静。

蝴蝶已经死了。

知道现在,狼才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看着火在蝴蝶身上蔓延开,感觉心里也有什么东西被烧掉了一样。他弯下腰,去牵地上那支爬满皱纹的手。

一柄白色小刀从蝴蝶宽大的袖口落了出来。


狼站在倾倒的大佛前,奉魂刀尖将手腕内侧还算柔软的皮肉压出一个浅浅窝,又刺进去,一小滴鲜红的血珠冒出来,沿着凸起的腕骨滑下去,变成一张小小的、同奉魂小刀一样洁白的纸人。刀尖白莹莹的,并不染血,被刺破的皮肤微微发痛。

蝴蝶确实是倒在他的刀下了,那父亲呢?

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忍义手将纸人捞起,手腕翻转,小小的形代在手中化作几枚大小的黑羽,松手,鸦羽飘到狼的衣襟上。他伸手去捉,手心隔着衣物触碰胸膛,布料轻微磨蹭着底下一道斜斜的旧疤。

是一道相当骇人的伤口,从背后贯穿前胸,凶险无边的位置,竟是直直贯穿心脏。                  

穿心而过的太刀如此熟悉,刃上曾有两处豁口,被回炉重锻、补平刀刃,却还是留下了疤。

那把刀陪伴了他整整二十载,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狼感觉心口又疼了起来,下意识摸了把,不见血迹,才恍然般反应过来,伤口已经愈合三年了。

“父亲。”他在漆黑一片的佛堂里低声地唤着。

可是枭明明已经死了,死在他的刀下,血流的很多。儿子打败了父亲,父亲高大的身体倒在地上,那稻草一样的粗辫浸透了血,看着不那么粗硬毛躁了。火光里,父亲花白的发辫看起来更像橙色,是和日暮时分的云一样的颜色。那橙色的发辫很服帖地挨着,和地上的血渍黏在一起。

一截开着粉色小花的枝落到地上,是在打斗中不慎掉下来的、父亲的东西。

胸口闷闷地堵着,狼扯松圈住脖颈的围巾微微仰头喘息,看到头顶残余的梁。火将木柱子烧得漆黑,碳化的碎片早就在三年间化作尘土埋在足下的土里了。

狼站在三年前的位置,和火光里的身影重合。他蹲下身,想要捡起那开着小花的枝,却只抓得一手尘土。狼站在漆黑一片的废墟里,金色的夜眼流转微光。他没有触地的另一只手伸进衣襟,魔道一个小小的,有着奇异香气的木佛。

出门时,狼略微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去看一片狼藉的佛堂,最后又前走两步,像是要关住什么一般,将两扇朽坏的木门用力拉上。




苇名弦一郎极少回忆往事,但独独记得那是一个夏天。

只有夏天,才会有漩涡云。

龙泉川的源头、天上水下来的地方,是一片澄透的湖泊。

是一个傍晚,他在湖边休息的时候,抬眼看到了湖泊的上方。天空很漂亮,蓝天、夕阳,也有橙粉的晚霞。云是极少见的云,黑的白的搅作一团,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般笼在天上水流下来的地方。隐隐有雷声轰鸣,黄色的闪电在涡云中明灭。

夏天的傍晚,即使太阳下山了,天上的晚霞依旧可以蔓着晚霞,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开始还能看见影子黑得分明的轮廓,后来就渐渐模糊了下来,和周围的草地融成一片。

“弦一郎殿。”狼在身后喊。他应了一声,随后听到野兽嗷呜叫唤两声,随着草丛晃动,钻出个灰仆仆的脑袋。是只野狗,是只皮毛黯淡、不会翘尾巴的野狗,又少了一只前爪,走路趔趄踉跄,一副凄惨可怜的模样。

狗是他捡来的狗,本来是要被狼杀掉的,但是被他阻止了,狼似乎对他的阻止感到不甚理解,但还是放过了这狗。于是狗就跟着两个人在这湖边短暂地住了下来。

他觉得这家伙其实不是狗,但是看着也不像狼,毕竟也没有人见过天天围着生人转的狼。而且要是它叫狼的话,狼叫什么呢?

于是它的名字就是狗了。

大抵是很少回忆的缘故,之后的事情也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自己曾在回去苇名很久后在问过狼那条狗去哪了。

“跑掉了吧。”狼说着,却难得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毕竟是野狗。”



内府留给苇名的时间并不多,毕竟第一次试探的主要目的就是想看看一心到底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病重。而弦一郎已经提前拜托过祖父了,很久不动刀的剑圣在那个晚上肃清所有妄图袭击他的孤影众。

有去无回的孤影众就是奏效又直接了当的声明,但内府似乎是铁了心要趁这个冬天打下苇名。弦一郎收到安插在外的人的通知,说内府开始大量集结士兵了。

估计是打算一波强攻了。弦一郎清楚得很,知道内府是唯恐夜长梦多了。

不死的恶鬼,剑圣的余晖,以及不知什么时候成长起来的自己,内府只会越拖越对自己不妙。苇名地势多变险峻,易守难攻,就算是在长久的围城下也能保证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自给自足。

他似乎已经看到长夜破晓的那天了。

狼连着几天不见人,应该是刻意躲着他了。弦一郎想,想起那天自己将狼按在地板上时他那手足无措的表情又觉得有些好笑。分明是自己送上门的,在那之前可是他一直躲着狼。


情报准确得很,内府果然又举兵前来了。狼在大战前夕适时地回到天守,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弦一郎也没有问,城内灯火通明,戒备森严得紧,但天守内却是一片凛然的沉默。

一心的病再次加重了。

或许是那晚动刀伤了元气,一心又开始咳嗽起来。英麻给他端来药碗,这次却不甚管用了,就算喝了药,每次咳嗽依旧会吐出些许暗红色的血块。咳到最后已经到了呼吸微弱的地步。

狼看着老人生命垂危的样子,兀的觉得心惊。他想到变若之子的那本书,又想起自己在前往菩萨前,最后见的人是一心。

一心呢喃着什么,离得最近的弦一郎俯下身去听。但一心只是抬起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手,摸上养孙已然变得赤红的鸦灰色眼睛。

“弦一郎哟……”老人轻声喊着,又斜过眼睛看狼。

狼本以为一心是想说无心流秘籍,但看着那只眼睛又觉得不是,应当是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弦一郎哟……”一心又轻轻喊了一声,但是眼睛依旧看着狼。狼离得近了些,想要听接下来的话,但老人干瘦的手已经从弦一郎脸上落下来了。

在一边的英麻瞬间变了脸色,她本就是副哀切温婉的模样,一心一死,她身上悲伤的气质就像化作了水一样。


正面战场上的忍者起不到多大作用,弦一郎让他就留在天守里,若是什么地方需要人去顶上再去,自己去打了一场头阵。

狼坐在自己的榻上,塌的里侧放着一个他带回的竹筒。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听到外面暴动起来。

他迅速抓紧自己的刀,随即听到有人在外面急切地拍门。

“狼大人,正门,正门着火了!”


正门外的练马场里有硕大的恶鬼游荡,燃着冲天的火,来不及从战场离开的赤备军被卷进火里活活烧死。尽管苇名军第一时间就将城门堵上了,但那没得杀了的鬼还是晃晃悠悠地向这边靠近,身上燃着火,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恶鬼身上燃着火,本就是不怕火烧了,能够有效远程攻击的火铳火弓都不顶用,就在守门的苇名军打算拼死抵抗时,一声哨尖锐的哨音回荡在整个正门战场,众人回头时,看到一个小巧的身影逆着人流窜上高墙。哨声便是从他身上传出的。

捡回一条命的赤备军缩在崖角,身后是深不见底的壑。他瑟缩着,等那恶鬼的吼声停了他才敢去望——却见一人从城墙跳下,轻巧地落在紧闭的门前,径直走向那尚且迷茫的恶鬼。

他原以为这浑身燃着火的鬼是苇名的底牌,现在内府败了,恶鬼便会被这人收回去。然而他看见来人居然在硕大的鬼面前停下脚步,拔出腰间的刀。

——居然打的斩杀恶鬼的主意!

赤备军一边哀叹一边惋惜,那恶鬼的威力他们已经领教过了,这番拔刀,必是十死无生的。

果不其然,原本被哨音魇住的怨鬼在受了刀之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周身燃起的火浪使整个战场都炽热起来。

恶鬼不惧火器,寻常人又无法近身,实力强胜装备精良的赤备军在这鬼的袭击下几乎变成案板上的鱼肉,毫无还手之力。

可这人居然打着孤身斩杀恶鬼的主意!

鬼的咆哮使地面都震颤了,败北的士兵打了个寒战,一边蜷缩着降低自己的存在,一边翻着眼睛紧盯战场。

来人身形很灵活,然而双方的体型和力量差距都太过悬殊了。他只一个站立不稳的踉跄便将自己毫无防备的后背暴露在巨大锋利的獠牙下,随后便迎来穿心破腹的爪,又被狠狠掼在地上。即使隔着大半个战场,赤备军也看到大量的血和碎肉从那小小的身躯飞溅出来,落到地上,落到鬼的身上。那残破的身体躺在地上,再没动静。

他似乎也透过这可怜人看到了自己的末路,又在心底为自己道了声悲。

恶鬼咆哮着庆祝自己的胜利,随后一双咕噜噜转动的眼睛落到他的身上。

败北的士兵看着鬼一步步向他逼近,每一下落脚地面都会轻轻震动,每靠近一步都会掀起足以烧焦皮肉的火浪。赤备军目眦欲裂,他连惊叫的力气也没了,浑身发抖,徒劳地等待死亡。只期望这鬼能下手狠戾点,像杀死那个人一样杀死自己。

他颤抖着闭上眼睛,却没发现鬼的身后有人慢慢爬了起来,浑身是血,手里却攥着刀。

紧接着,赤备军没有等到赐予死亡的利爪,耳边倒是鬼暴怒的咆哮,几欲震碎耳膜。

巨大的声音催促着他睁眼,却见一人骑在那恶鬼燃烧的肩上,火焰燎烧着那人的身体。他却没有知觉般,将长刀送进筋肉虬结的脖颈,鬼之血一时喷洒出来,淋了他满身。烫得惊人

赤备军下意识往后靠了靠,却忘了身侧就是悬崖。

据说人在坠落或者濒死前的看到的东西都会放慢,这下他也算是亲自领教了。落下悬崖前,士兵下意识看向暴怒的恶鬼,也看到了那踏在燃着火的恶鬼肩上,将打刀送进鬼的身体的人。

那人比鬼更为骇人,明明身上的伤口甚至还大喇喇地敞着,露出红白分明的骨和肉,自己却毫无知觉。他挥刀的动作大开大合,淋漓的伤处又洒出些血来,落在鬼熊熊燃烧的身体上,灼烧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又散出刺鼻的白烟。

赤备军落下云雾缭绕的深壑前最后往上瞟了一眼。

——那人跳下恶鬼的肩,慢慢站直了。烧伤、抓伤、摔伤,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尤其是胸背那道,几乎将他撕扯成两半。然而就算受了如此严重的伤,那张血迹斑驳的脸却是没有表情的,冷漠得令他生寒。

那双眼睛甚至没有看过他一眼,只盯着鬼,眼中流淌着鲜艳的恶红。

分明不是常人的模样。

那些忍者和老鼠说的不错,苇名果真藏着修罗。



弦一郎匆匆赶到时,正门外燃着熊熊怨火,火硝爆燃后留下散不去的青灰色烟霾,沉沉地缭绕在战场,浓雾般厚重,硝烟之内看不到地面。然而偶有火光暴起,冲天的焰火撕开硝烟,又沉寂下来,随后有震耳欲聋的咆哮。

后撤入城的苇名众见到少城主,尽量简短的说了情况。

“弦一郎大人,门外是浑身燃着火的大鬼……突然出现的,疯了一样扑人。苇名众也杀,赤备军也杀,我们很快退回来了,但山壑的白蛇神被这番动静吵醒了,内府难以后撤,几乎全死光了。”

鬼?他皱着眉,登上望台。赤红的鬼在城门引颈哀嚎,那左手却是摇摇欲坠的透明物,仿佛是不存在的幻影。这让他避无可避地想到狼,又想起一心说的修罗,心跳猛的漏了一拍,要将人拉着往下坠。

苇名众的极力劝阻被弦一郎抛在脑后,等他也从城墙跳下去时,看到狼正和那浴火的巨大恶鬼对峙。

忍者在正面的力量对抗上总是受尽苦楚的,双方差距太大了。狼缺少远程压制的手段,不管他再灵活,也难以和这等怪物进行正面上的对抗。

然而他看到狼被打倒,又从血泊爬起,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挥刀的动作全无日常的谨慎,像真正的野兽一样,一次又一次从淋漓的血肉里爬起,又飞快的扑上去,一头撞进燃烧的火里。

如此不要命的打法,只为在再一次倒下前,将刀送进鬼被烈火包绕的皮肉。

不等思考,凌厉的箭矢已在搭上拉满的弓弦,巴雷的注入让整支箭闪亮了起来,雷电在耳边声声炸响,雷撕开弦一郎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臂,鲜血汇成小束,顺着青筋暴起的手肘往下淌。

千钧一发。

然而那鬼似乎也是觉察了他的存在,周身蓦地腾起人高的业火,将来不及撤身的狼卷进去,又怒吼一声向他扑来。

若是由着它这么撞上来,定会一头扎上雷矢,反正自己也算是个不死之身了。弦一郎咬牙将尚未瞄准的箭射出,然而鬼畏惧雷电,又生生逼停冲撞的惯力,往一边跳去。

正当他以为要射空时,狼突然自火中跳起,左臂的机关手和右边缀着白翳的眼里燃着比怨火更璀璨的焰。忍者居然自半空中抓住了那支转瞬即逝的雷矢,然后用钩锁将自己拉向恶鬼,把那支电光闪烁的羽箭扎进鬼首的双角之间。

万钧之力被瞬间灌入鬼的身体,恶鬼引颈哀嚎,捶胸摇头,身上又腾起灼热的火焰,试图将狼甩开。但忍者却左手抓着鬼角,将自己悬挂在那扭曲的鬼面前,右手抽出腰间寒光,楔丸送进变形的头颅。

已成定局。

终了,那鬼居然慢慢停下了自己癫狂的啸叫,人一般四顾,看到狼藉的战场和硝烟,又看到了眼前的忍者,似乎明白什么。尽管颅间插着刀与箭,它却宽慰地,似乎从喉咙挤出了句模糊含混不清的人言。但弦一郎没能听清那是什么,两边离得太远了。

狼抽出刀,伤处喷涌的却不是血,而是滚滚烈火,那是鬼生前的恶业,业火将他烧空了,扭曲成这副怪物模样。

火很快将鬼的身躯包裹,燃烧,什么都没剩下。等火在眼前尽数散了,空气只余灼热的气浪,狼有些迷茫地站定了,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原本插在鬼首上的羽箭啪嗒一身掉在地上,没入的箭头被烧得焦黑。

机关手上诡异燃起的火也一并熄了,他愣怔着,几番开口,终是从被灼伤的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很轻地唤:“永别了,佛雕师阁下……”

他低头,看到自己身上横贯胸腹的骇人伤口,摇摇欲坠。

直至此时,伤处撕心裂肺的剧痛便如紧随的毒蛇一样缠了上来,全身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他感到冷,茫然地抬头,眼里的天地却越来越暗。

倒下前,他看到弦一郎向自己奔来。

弦一郎接住那将倒的身躯,看到这一身骇人的伤势后又手足无措了起来,只得松开手,慢慢将他放倒在地,自己也跪坐下来,将狼在打斗中变得有些凌乱的脑袋放在自己腿上。

狼在抽搐,很轻微——因为身体的血流干了,肌肉连收缩的力气也没有,生机像从摊开的指间滑落的细沙,一点点从这副身躯中流走。

死亡来临时,那细细的抽搐也停下了,狼蜷起的右手小指也松开了,在泥土上划出一道细细浅浅的痕迹,他很安分地躺在弦一郎的腿上,口鼻不再费力地喘息,胸膛不再徒劳地起伏。

很安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弦一郎撩开狼散乱的额发,露出烙在眉梢眼角白翳。轻轻阖上的右眼被这动作牵开了些许,流转出一隙不详的红光。

男人低头,看到伤迹斑驳的侧脸,指腹搭在那微微凸起的颧骨上,抹去沾上的血与泥,俯身,干裂的唇尝到带着土腥的血气,舌尖微微触碰,下面是微凉的肌肤。

那只被雷灼得焦黑的手落在狼破损的衣襟上,掌心轻贴那死寂的胸膛。

弦一郎极耐心地坐在地上。

直到手下寂静一片的胸腔里忽然恢复搏动,随后,致命的伤处得到修补。干涸的血管也重新充盈了,怀里苍白的人也多了几分滋润。龙胤带来的生机迅速地填满这副躯壳,势不可挡。

狼坠在身侧的右手轻轻动了一下,随后闭着眼,无意识地在弦一郎腿上蹭了蹭脑袋,嗫嚅着嘴唇。

他俯下身去听。

狼低低地,从口中挤出一丝轻微的呼唤:

“……九郎大人……”

弦一郎那埋低的肩背猛然一抖,和恶鬼如出一辙的赤红眼瞳细细缩了起来。

为什么是御子?为什么是九郎?

那双抱着狼的手寸寸握紧,小臂尚未凝固的伤口再次崩裂,血汇成细细的束从肘侧淌下,又落到狼伤口狰狞的身上,混淆在一起,再也区分不开。




接连两次挫败令内府士气如山倒一般垮掉了,赤备大将悻悻而归,极为不甘的样子。


重伤的狼也被英麻和其他医师带了回去,褪去衣衫后,身体上其他伤确实合拢得差不多了,但忍义手变了形的铁环已经深深嵌进骨肉里。弦一郎有些不知所措,永真也是皱着眉在一边。

“要先把义手取下来,这样下去,大臂也会坏死的。”

她尝试用工具撑开铁环,但向来不管是受了何等重伤都咬牙忍受狼居然痛得瑟缩了一下。

女药师察觉到不对,等将血淋淋的伤口用清水冲淋干净后,才发现铁环几乎是长在肉里了。

她翻出一个小瓶子,将里面的粉末倒进酒里,让狼喝下了。

弦一郎亲自摁着狼,虽然上了麻药,但痉挛是止不住的,痛得紧了,他甚至能听到忍者哽住一般的呜咽。额头鼻梁几乎瞬间爬上一层薄汗。

英麻给过来一条浸了水的布巾要狼咬住,弦一郎偏过头,看到义手被撑开的铁环上连着一根沾了血的透明筋脉。

等狼虚虚地咬住后,英麻干净利落地,将那根已经长在义手上的神经割断了。

弦一郎感到他手下的躯体剧烈弹动了一下,而后布条里咬出的水顺着狼的嘴角淌了下去。

这只是第一根。

铁环被再度撑开了点,已经能从缝隙下看到白花花的骨头了。英麻一边分开和铁环长拢的皮肉,一边找到下一根粘黏的神经。

临近末尾,那两个药师几乎也在冒冷汗了,狼几度昏死又几度转醒,弦一郎看着那双向来锐利的眼睛一点一点在这场漫长的折磨中失去光彩。

等英麻给他上完药,端着几盆血水出去的时候,狼连咬住布条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两片嘴唇被挤出的水浸得发白,又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

弦一郎凑过去听。

“痛……”

抱着他的人慢慢地攥紧了拳头。

不痛了,之后都不会让你再痛了。


内府退却,虽然更大可能是是暂时的,但苇名也总算得以真正喘息了。城内的房屋尚且完整,苇名军便自发去城邑休整房屋、重新垦地播种春籽。大部分土地都落了燃尽的火硝,今年的庄稼长势应当是极好的。

冬天快要过去了,苇名的长夜也快要过去了,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将随着将拂的春风欣欣向荣起来。许多暂时外出避难的人也回来了,投入到生产与建设中去,只不过短短十来日,便不太看得出战争留在建筑上的影子了。

御子也被从竹林小楼接了回来。怎么说也是个孩子,对于陪伴他长大的狼还是相当依赖的。见了狼空荡荡的左臂,和变成红色的右眼,御子也不再提斩断不死的事了。他的房间被暂时安排在一心曾住的副橹。

九郎也没有去问一心到哪去了。

御子来了,弦一郎房间里独立隔出来的小间便空了下来——毕竟是有主的忍者,总是要回到主人身边的。但拜淚被留在了弦一郎房间的墙上,他说有一天一切结束后会拿去还给若子。


一切如常,继而反常。

先只是小规模地疫病——一些上过战场的士兵开始咳嗽。大灾之后有大疫,很正常的事,也没人太过在意。但不正常的是,这场灾后疫几乎在半个月内席卷苇名,所有打过仗的人都中招了。

先只是咳,不痛不痒;接着是喘,胸肺像破风箱一样呼呼响;在就是咳出血块,体弱之人一口气上不来,很快就有了体弱之人死于这场瘟疫的先例。

最先死去的人是伊之介。

“没有用的,忍者大人。”伊之介很艰难地咧开嘴,对敢来看望他情况的忍者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没用的。”

他喘了口气,胸膛起伏很大,卡了血和痰的喉咙在用力将空气吸进去时发出呜呜噜噜的声音,像破损的旧风箱。

“总是要死的,现在这样就很好。应该由我做的事已经完成了,我该去见母亲了。”

“母亲看不见,又记不清,没有我,她一个人在下面该怎么办才好啊。”

伊之介颤抖的手抚了抚胸前,听到挂在胸口的铃响了一下,很安心地提了提嘴角。那是老人为他、为自己儿子亲手递上的守护铃。

狼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他见惯了生死,但是今天,他头一次感到惊慌。


安插在内府那边的眼线传回情报,说从战场撤回的大量赤备军也开始咳血了。

风言风语传开,说这病是那个会妖法的少城主干的,他在诅咒,他要让痨病蔓延,他要杀死踏上过战场的人。

内府的将领为弦一郎送来求和书,要他撤了这莫名其妙的疫病。

但不过几天,赤备军里也有人死了。

他们说苇名城主是在报复,他要玉碎不要瓦全。



大人们快去凹三😭😭😭😭😭lof真的放不出来谢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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