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米虫

是社畜死人,更新不定

【棋鲤/梁鲤】起乩(2)

*憋了一个月总算是憋出来了



老鲤侧躺在床上,眯着眼睛看桌上的烛台,可能是这梁府枕头太高,细细的烛火中渐渐闪烁起的往事来。


他本是个不易入眠的人,又多梦,往些年东啊西啊的事总是在三更半夜缠上他,逼着他变着花再历一次。好在大多都那些他都忘得差不多了、扯皮拉筋的小事,但每每炒起剩饭,都能从那快被嚼烂的几年里,尝出些其他味道。


他也懒得下床去吹灭那盏火,但一片氤氲的黑里,这闪烁的火光尤为刺眼。老鲤翻过身,背朝烛台,盯着墙上的光影发呆。


说起这盏蜡烛,梁洵就这么放心地让它点着放桌上,也不怕半夜失火的吗?老鲤侧着身子想东想西。话说这梁洵虽然喜欢这种古色古香的装修风格,不过用烛台照明什么的是不是有些太不保险了。


这么一想,老鲤就又躺不住了,当即就想起床把这火吹了,免得半夜烧起来把他燎了,到时候事没办成人没找着自己就折在这了,真要这样到时候能被膈应死。


翻身起床。


他低头,从床底下找到佣人备好的拖鞋,用脚勾出来后准备起身,却一下子愣住了。


桌上除了一套茶具和刚刚郎中留下的药,哪来的什么烛台。


老鲤悚然。抬眼四望,房间内根本没有光源,刚刚看到的昏黄光影来自窗外走廊。


幻觉?自己不会真病了吧……


躺在床上的三花尾巴随着这个冒出来的想法抽了几下,疼得他扭身去揉。


外面似乎开始下雨了,冬雨落在房顶上,淅淅沥沥的声音从屋外传到屋内。梁府不在闹市区,夜里倒也安静。老鲤重新躺回床上捂好被子,听着雨声,又慢慢起了睡意。

 


尚蜀多山,昨夜又下了雨雪,路上湿滑空气冷冽。不过已经有不少行人,大多是些本地老年人,都是去赶早集买菜的。


慎师傅受梁洵托付,昨天晚上就近找了个地方住,天亮就往梁府这赶来。


老鲤正在梁府大门口和送他出门的梁洵道别,慎楼见到梁洵,也招呼了声。


“早,梁大人。”


“慎师傅客气了。”梁洵对着来人点头,跟托孩子似的把老鲤托了出去:“拜托您了。”


“客气,为知府做事,应该的。”慎师傅虚假的客套了一番,看到老鲤在一边龇牙咧嘴地打了个呵欠。


“小子,昨晚没睡好?”


“没有的事,就是认床。”老鲤眼下泛着些许青黑,是真没睡好。


昨夜迷迷糊糊地睡着后,梦倒是一个没做,但总是惊醒,直到天擦边亮的时候才睡了个安稳觉,实在熬人。


梁洵有事在身,临近大节,那些七七八八的报告公文就够他喝一壶,向两人道别后自己回去了。


慎楼只是被托来帮忙带路的,要做什么还得问老鲤意见。他看着这龙,问到:“那,咱们去哪?”


“慎师傅,”老鲤问了个毫不沾边的问题:“您是土生土长的尚蜀人,对这地方比我熟悉的多,话说这地方有叫攥江峰的山吗?”


“攥江峰?”慎师傅闻言,低吟一声似在思考,“从前是有的,现在没了,怎的问起这个,要去这?”


老鲤摇头:“算是吧,昨日做了个怪梦。反正没有头绪倒不如去瞧瞧……这山几时没的?”


慎楼微微低头,嘴里嘟哝着,在回忆这个已经没了的山:“三十……四十……不对,没有四十年……三十年左右吧。”


三十来年?老鲤默然,心下又对昨天那梦产生怀疑——三十年前他才几岁,怎么可能知道攥江峰这么个玩意。


难不成是什么时候听过一嘴坊间传言,阴差阳错里记住了?


他又细细回想了一番,结果自然是不得头绪的。老鲤觉得眼睛有些酸胀,又打了个呵欠。


“年轻人注意休息啊。”


“哈哈……”老鲤哂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慎师傅,你是本地人,带我去那个攥江峰的旧址看看?”


“那块地方啊,山没了之后就只剩一块地了,连树都没有。”老船夫斗笠上做装饰的白羽在早风中微微拂动,“当真去那?”


老鲤在这早风中觉出些冷来,抱臂搓了搓肩膀:“先去吧,梁洵也不说其他的,只能劳烦慎师傅和我一起一处处找咯。”


慎师傅莫名从中听出埋怨之意,偏头去看老鲤。


老鲤耸了耸肩,眼睛余光却透过梁府大门瞄里面。


怎么感觉有人在里面,梁洵那家伙在看他?


慎楼没有在意这些,只是跟老鲤说要去的地方离这不是很近。


“就当来旅游了,”他跟着梁洵为他找的“导游”,打趣到:“那么多人争着赶着都要来这旅游胜地看一下呢。”


两人走在街上,天阴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又要下雪。老鲤还是感觉有些冷,拢了拢大敞的衣襟,把带着手套的手揣进兜里。


等他们赶到山脚的早市时,行人一下子多了起来,阴沉的天似乎也跟着这抹人气亮堂了些,没那么黑了。这个地方看去,不远处就矗着一座青白的山。巷子两边的店铺都开张了,早点店前放着大竹笼屉,热气蒸腾的,不少打早起来爬山的游客就在这里吃口早饭。


这些城区市场分布在山峦之中,烟火遍布山间,行人在其中奔走。这些充满人气的街道和冬日里白皑皑的山相依相衬,也称得上一句天下奇景。


此时老鲤正叼着一个包子看地图——方才早餐摊上随手拿的一张宣传纸,背后印着有尚蜀三山十七峰的旅游地图。


“昨天抢你东西的事,弄明白了?”


“我也不傻。”老鲤把包子从嘴里拿出来,抬起专心看地图的脑袋,“我只是相信梁洵,自然也信得慎师傅。”


老船夫叹了口气:“你也算活成人精了。”


这句话老鲤可太熟悉了,他咬了口包子——本来这个包子是给慎师傅买的,但慎师傅说自己吃过了。


“梁洵是这么说我的?”


“我自个儿以为的。咋会想到梁大人?”


老鲤把嘴里的包子嚼吧嚼吧吞下肚,又把那张旅游地图折了折揣兜里:“他以前说我,说我装模作样,算天天不准,测地地不灵,唯独这居心叵测的人心,我每一次都蒙的准。”


“年龄不大,却得了副这般玲珑的心思。”慎楼叹到。


“……经验罢了。”


“有些经验,多了也未必是件好事,”老船夫意有所指,“接着走吧,走过这之后还有一截山路呢。”


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真要赶起路来是极快的,但老鲤走明显比刚才慢了许多,时不时丢个铜板又接住。


“干嘛呢?”


老鲤最后一次接住被他抛高的铜钱:“不……总感觉有些不对。”


慎楼看了眼他的铜钱:“这东西,你不是说你测不准吗?”


来逛早市的人越来越多,这处巷子本身就窄,人一密集,两人就惹眼了起来。身边人不时偷偷瞄一眼他们,看得慎楼这个常年在江上的人颇有些不自在。


老鲤把他那枚四方铜钱收回腰包里,反驳道:“是梁洵自己说的,我可不认。”


“那你在测什么?”


他朝慎楼一笑:“迷信的东西,看个乐。”


话虽如此,但老鲤脸色不算好看——方才丢了十来次铜板,算了两卦,一次遁卦一次否卦,可谓是把凶字到脸上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分外希望梁洵那张嘴说的话是真的,算天天不准测地地不灵。


从到这个巷子开始,被注视的感觉如影随形。但慎师傅似乎一往如常,没有什么反应。


先走吧。


“走吧小子。”慎楼不喜欢人杂而多的地方:“梁大人也嘱托过了,尽力就好。”


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山下市场,来到一座山脚下。这山几乎被雪完全盖住了,只在白蒙蒙的一片间露出一条青石台阶蜿蜒。


“不是已经没有攥江峰了吗,怎么还要上山?”老鲤见慎楼走上青石阶,有些不解。


“这里是居奇山,”慎师傅解释道,“这山上原本有两峰,一峰泥泥峰,另一峰就是你要找的攥江峰——当然,已经没有很久了,现在只是去看看它的旧址。”

老鲤抬头看向被云雾缭绕的山尖:“这两峰离得近吗?”


身边不时有上山观雪的行人,还有一些挑山工也混迹在人群中,一根扁担两个箩筐,一挑一挑地往山上送货。看来这山人流量还挺大,几乎不符合梁洵猜测的特点。


“不算远的吧,”慎楼想了想,“这座山比其他两山小了很多,所以也只有两峰,两峰之间自然隔得也近。”


“一场能够让一座山头都凭空消失的天灾,居然对邻峰没有影响?”老鲤看着这山,有些不解。土石崩落再怎么也会影响就近的地方,难不成那什么攥江峰真是凭空消失?


慎楼摇头:“这个我不清楚,毕竟我只是个船夫——不过自那以后,就留下了挺多鬼神之说。”


“哈哈,人类总是喜欢把无法解释的东西看做鬼神作祟,”老鲤看着眼前阶阶向上的青石板,昨夜下过雪,现在石阶却干干净净的,应该是有扫雪人来过了。


扫雪人?他思绪停顿了一下,他不久前是不是也在哪也见过有人扫雪来着……


上山下山路就这一条,不会走错路,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脚底打滑。两人跟着一众爬山的游客向上走,大概在半山腰位置,慎楼停了下来,指向前面的一个岔路说道说道:“诺,这边就是你要找的地方了。”


又走了百来步,老鲤抬眼望去,几阶青石之上就是一块空处。不少游人的目的地也是这里,三五结队地在上面谈天休息。


雪是吃声音的,雪天人声也小。但老鲤隐约听到了,上面传来了细微的水声。


嗯?有水?


他迈上石阶,站在这空地上这才得以窥见此处全貌。


这空地地势缓平,不少地方有坚硬的岩石裸露在外。这些石头露在外面的地方十分平整,应该是被几十年检查的风雨磨平了棱角。


可如此开阔的地方缺没有一株树,这和旁边这松柏满山的泥泥峰比起来实在突兀。 


老鲤寻着水声走,在前面看到了一个大水潭。


“这个水潭……怎么这般奇特?”老鲤看到这潭水后,好奇地回头问后面的慎师傅。


这个潭子它没有岸,水面与地面平齐。第一眼看去,他还以为是放了面镜子在地上。


“传闻这边原来有一座峰,之前莫名消失后,就留下了这个水潭,这股水是旁边这峰淌下来的呢。”或许是隔了些距离,慎师傅没有听到,反而是身边人的为他解释了。


闻言,老鲤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陡壁,那石壁估计是个渗水的材质,一直有水往外淌,流到地上,地上的水又汇成一股小水,注入这个潭。


“那边的水源源不断往下流,这个潭却一点没涨?”老鲤若有所思,转头看向这个为他答疑解惑的陌生人,“也不见这个水潭有水流出,这水去了哪?”


“往下渗成山泉了吧,石头山也不是不透气的。”


说话的是个金色眼睛的男子,看起来还很年轻,那眼睛是少有的灿金色,着实好看。


确实有这个道理,老鲤认同。但扭头看着这潭水,还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别扭。他四处瞄了眼,却发现没有人在看这边——这人一个人来的?


“同行人不在吗?”老鲤看向眼前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种族的男性问到,因为这个天气,独自上山的行人实在少,三两结伴有个照应要好走的多。


他摇了摇头。


“我一个人。”


哦,误会。老鲤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一个人清静。”这位陌生男人摇摇头,慢步到他身边,看向他身后的水潭,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句:“这里叫忘水坪。”


忘水坪?老鲤也转过身,看向这镜子一样的潭。潭面将灰蒙蒙的天空映照了出来,但潭心水色发黑,看起来有点深。


这水潭底下,不得跟个钹一样啊。


“有个传言,说这潭底就是去到天上的路。”那人跟个导游似的继续道。


“传说靠谱吗?”老鲤听了这话后探头看向潭中心。那生人见此,又出声提醒:“水深危险。”


这么大个人了,难不成还会掉进去?老鲤失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叫忘水坪?这一路过来这么多人,也没人叫他名字啊。”


“我怎么知道的?”他顿了顿,金色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是我的一位故人为它起的名。”


故人?老鲤愣了愣,这里不是形成了三十来年吗?这人瞧着年轻,居然比他还大?老鲤心底嘀咕,但说道别人年龄也不太礼貌,便只是随口接话道:“忘水坪,这名字不错啊,为什么没有传开。”


“传不传又如何呢?你认为它叫什么,那就是什么。”男子答道,低头看着水潭,不知在想什么事。似乎是起风了,镜子般的水面起了一圈圈细细的涟漪,扭曲了水中倒影。


有我的脾气。老鲤心里赞叹,多看了这人几眼,但心里又挂念着梁洵托他的事,便客套道:“专门一个人来爬山吗?”


老鲤没等到身边男子回答,就听到慎楼在后面叫他:


“小子,一个人在那边自言自语些什么呢?”


慎师傅虽为尚蜀人,说话却是没有口音的。吐字清晰逻辑通畅,句里的意思也完全不差地传到老鲤耳朵里。


老鲤听到这话直接愣在了原地。


……什么意思?


他有些懵,头皮也有些发麻,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僵硬地杵在那。


随即,老鲤听到来自身边的一声轻笑,还有接在后面的话——


“我来见一个人。”


六个字,字字清楚明白,还有那声轻笑,他也真真切切地听到了。


老鲤猛地转头,身边空无一人。平地风起,凉风吹的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他一个人站在潭边,那黑油油的潭心水仿佛就要漫上来,裹挟着,将他拖入水底。


“不是……”老鲤现在有些混乱,见慎楼走了过来,便问到:“……慎师傅……你刚才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船夫被斗笠遮住的眉头皱了皱,他刚才清楚看到这小子一个人站在那嘀咕些什么,那副神色分明就是在与人交谈。他屏息侧耳,那声音却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什么样?这话居然把老鲤问在那了。他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下,脑子竟是一片空白,完全不得要领。


怎么会……未开口先看人是他的习惯,识人可算是他最大的本事。


“小子,怎么了?”慎楼见他面色有异,结合刚刚他所见,“看到什么了?”


那龙站在潭边,脊背紧绷,酝酿着一个寒颤:“慎师傅,这个地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传言?”


“你是指神仙劈山吗?”慎师傅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这种都市怪谈全靠同行摆龙门阵听来。


“不……我是说……这个潭可深,有没有淹死过什么人?”老鲤一双瞳孔都变得尖细了起来,冷汗流了一背。


四周静了下来,不止说话声,连山风拂树带起的轻微响动也一并不见了,唯独这水声越来越大,哗哗地翻涌,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


怪事,这潭水会有这么大的声响?


老鲤半转过身去,使得他在可以看到慎楼的同时,又能将一边视线的余光落到这潭上——潭面确确实实没有动静,一点波纹都不起,水面像镜面一样,倒映着尚蜀阴沉的天,倒映着邻峰皑皑的雪,也倒映着他的身影。


……他的身影?老鲤低头,发现这水居然漫了上来,已经没过了他黑色的靴底,而且还有往上涨的趋势。


潭正中那黝黑的水居然朝他扩散过来,大有将人卷入池中溺死的气势


水深危险——


恍然间,那陌生男子刚刚说的话在耳边猛然炸响,宛如平地惊雷。老鲤慌忙将身子全转向潭水,随后后退两步,朝慎楼靠去。


“潭,哪来的潭?”


身后人的话和着刺骨的山风撞向他的脊椎骨,近乎冷进了心里。


“这没坑没洼的,怎么会有潭?”


这个寒颤终于是打了出来,老鲤微微摆动的尾巴都颤抖了起来。


“慎师傅,你别开我玩笑。”他一字一顿,近乎带上了颤音,“这不就在眼前吗。”


潭心的黑水终是漫到脚下了,他只觉得脚下一空,随后整个人石头沉底般落入水中,连挣扎都不得。


奇怪,这早春的水,竟然不冷。


这是他落水前最后的想法,随后再一次听到那男生在耳边响起:


“水深危险——”

 

——————


随着老鲤的开口,局面呈现出诡异的态势。慎楼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前方只有土石的空地,一时脑子转不过弯。他皱眉,想要问个清楚时,却看到老鲤直直地向他倒来。


慎师傅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这人。


这么大个人,怎么忽然昏了?慎师傅很快反应过来,立马把老鲤拖到一边木头长椅旁。


“呀,他怎么了?”正坐在长椅上歇气的黎博利小姑娘见状,连忙将位子让了出来,又帮着慎楼将老鲤扶着坐下。


“突然昏倒了。”慎师傅摇摇头,表明自己也不知道。


“是爬山累着了?”小姑娘话刚出口就自己否定了自己——这位阿戈尔一看就不是那种爬个山都能累晕的病秧子:“我在学校学过些急救的法子,让我看看?”


她用眼神向慎楼示意后,摘掉老鲤的眼镜,取下帽子,一双黑底黄尖的龙角从底下露了出来。


呀,不是阿戈尔……姑娘看到这对角后先是愣了愣,随后有些不可思议。


这是……龙?


慎楼跟着愣住了,他也是才知道老鲤的种族。这不怪他,这人从名字到特征都太具有迷惑性了,不看到这对角的人估计都得把他认成阿戈尔。


大炎的龙啊……他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但什么也没有说。


黎博利姑娘拨开老鲤额前长发,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又摸了一下自己的:“差不多……不烫啊。”


倒是慎师傅一下子想到了:“龙的体温,应该是要比一般人低的吧。”


老鲤又在发烧。


……


他溺在水里,听见耳边有人说话,但是使不上力气,也说不出话、睁不开眼,仿佛就要这般沉入水底。


那可真是通天的路了。


刚刚那陌生人又出现在岸边,只是老鲤隔着一人高的水,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只隐约看见他的嘴在动,似乎在说什么。


他沉得越深,眼前越暗,耳边净是汹涌的水声,只是那人眼中的一抹金色越来越亮。


当那点灿金色也渐渐褪去时,老鲤最后升起点力气挣扎了起来。


“陪我手谈一局?”


他其实没太听清楚这声音说了什么,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本能地抓住眼前伸来的手,恨不得把尾巴也缠上去。


可那只手没有拉着他浮出水面,而是压着他一路沉到水底。


奇迹般的,溺水的感觉消失了。发暗的视野也渐渐明亮了起来,老鲤站定了,才发现自己还抱着这人的手,他那一双金色眼睛正直直看着自己。


这人……是谁来着?


眼前是座亭子,就寻常见到的六角凉亭,红瓦黄砖。六个翘起的亭角因为经年累月的风雨有点褪色,但依然完整。


他四处张望,发现这亭子虽然在峰顶,但是这顶峰并不宽敞,且没有阶梯上来。


亭子的一边,是茫茫云海。


小凉亭里有个石头桌子,两边各有一个石凳,桌上摆着一个棋盘两钵棋笥,一黑一白。


那人抽回手,走到稍远的那处石凳旁坐下,把就近的石凳留给他。


他正想落座,却猛然愣住了。


……他会棋吗?


那人笑了笑,抬手从身前棋笥中执起一枚黑子:“我教过你的。”


同时,黑棋居中定子,落下一声脆响。


他愣住了,看着眼前盛着白棋的棋笥,不知道该干什么。


“跟棋。”那人说。


于是他便执起一白,落在了黑子一侧。这个动作无比流畅,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继续。”


他又落下一子。


那人每唤一声,他就落下一子。很快,黑白两子铺上了大半棋盘。


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了水声。


“有水?”他出声询问。


“是啊,下边是忘水坪。”那人答着,眼睛却不离棋盘:“该你了。”


他正要落子,却听到那水声里夹了些其他声音。这细微的声音窸窸窣窣,他越想去听就越听不清,手里的棋子也迟迟没有落下。


“罢了。”他听到对面人叹了一声,随后,他辨出那窸窣声是有人交谈。交谈声由远及近,快到耳畔时,他才猛然惊醒。

 

“喂,小子,醒醒。”就这在坐着也不是个法子,慎楼试着推了他几下,没想到真的把人给晃醒了。


老鲤有些茫然地眨着眼睛,像第一次认识人一样把慎楼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慎师傅?”


直到开口,老鲤才觉出点头疼来,他痛苦地揉了揉眉心,嘴里倒抽一口气。


“方才你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就昏过去了,吓我一跳。”慎楼解释道:“小子,没事吧,你好像在发烧。”


老鲤这才发现自己帽子和眼镜没了,他扭头,看到它们正躺在旁边一姑娘手里。


黎博利妹妹立马把东西还给了他。


“感冒没好吧,”这龙捋了把头发,眼神却飘向那个在别人认知里都不不存在的潭上:“被冷风一吹,就发烧了。”


“先下山歇息,”慎楼向黎博利姑娘道了声谢:“我只是奉梁大人的命来当你的向导,要是人出事了可担待不起。都烧的说胡话了。”


老鲤有些木愣地起身,将帽子戴好后,随手将眼镜揣进口袋,一双眼睛却一直盯在对面的石崖上。


……刚刚是不是做了个梦,就在那上面?


“别看了,什么都没有。”老鲤精神状态十分差,慎楼也不敢在这多待,想要先下山再从长计议。这里不比江河,没有有用不尽的水,真要遇到有点本事的,难说。


真的没有吗?老鲤默然,跟着慎楼下了这石阶,到一处缓步平台的时候又停下了,慎楼察觉到人在身后停下,反手去拉他的袖口,没拉动。


老鲤跟个桩子似的杵那,慎楼回头,看到这人正半扭过身在看些什么,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除了青砖白雪,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只是这龙耳鳍都竖了起来,竖瞳尖细——身后一阶比一阶高的青石板上,赫然是一个个朝下的,沾湿的鞋印,一直蔓延到自己脚下。


“怎么了?”见他这幅样子,慎师傅也停脚皱眉。


老鲤没做声,摆弄着腰上的铜钱剑和小八卦镜的栓绳,两样小东西时不时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他看着老鲤腰间的东西,:“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头依然隐隐作痛,他在发烧,人发烧的时候呼出的气都是烫的。老鲤在石阶站定,深吸一口山间的冷冽的空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糖棒叼在嘴里:


“慎师傅,你看我身后有没有脚印。”


慎楼低眼看了看,摇头。


“那你知道忘水坪这么个地方吗?”糖棒被尖牙咬的咯咯响。不出所料,身边人摇了摇头。老鲤把糖棒嚼碎,缩紧的眼瞳放松了些。


“从哪知道的这个怪名字?”慎楼抚着腰间的软扣,“我几十年的尚蜀人,从不曾听说过这个地方。”


“……就当做了个白日梦吧。”老鲤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疲态尽显:“等会回家……回梁府捋捋。”


接下来怎么办,只能按梁洵说的那些特征一个一个找了吗?来得及吗?老鲤一步步迈下青石阶,舌根残留的甜味使他时不时咂咂嘴。这泥泥峰离梁府可不算近,一折腾也已经中午了。可即使是现在这个点,也还有游客说说笑笑地结伴登山,看来梁洵接手这段年岁,确实让尚蜀把旅游胜地这个名头坐实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总会出现刚刚那不存在的男子身影——身形高挑修长,音色清晰低沉,容貌……容貌?


刚刚一片空白的大脑现在隐约有点印象了,那人似乎有一双金色的眼睛——不像那种寻常的黄色,现在想来,那抹金色似乎在他眼中缓缓流淌,灿若熔金。


……是不是在哪见过?


头又开始痛了,经不住细想。


老鲤揉着太阳穴,余光瞥了眼身后。湿鞋印已经不见了,估计是鞋底沾的水干了。


慎师傅斗笠雨蓑不离身两人站一起总是格外引人注目,身边来来去去的游客总会有意无意地瞟两眼。

两人顶着游客好奇的目光下了青石栈道,来到了半山腰的马路上。这里人更多,路边有好几家酒肆饭馆,几个挑山工坐在一张专门为他们布置的案桌旁歇气喝茶。


“这些酒肆,都是挑山工一挑一挑挑出来的。”半晌不说话的慎楼的突然开口道,就像一个介绍当地人文特色的导游。


“挑山工,不是只挑一座山的吧。”老鲤像想到什么了一样,手伸进兜里捏了捏那张吃饭时顺的旅游地图。


“哪里有活往哪跑。”


老鲤一双眼睛默不作声地溜了一圈就将坐在案桌的几个人打量了个大概,而后从有些疲倦的脸上挤出笑容,上前和人家搭话。


“诶,兄弟,帮个忙。”他展开地图,“我们想打听几个地方。”


“外地人?”那挑夫愣了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里的茶,憨厚地笑了笑:“没事,问吧,咱挑了半辈子山了,能去的地方我都去过。”


“挑夫再冷再热都不停脚的吗?”


“要养家嘞,”挑夫挠头,憨厚一笑:“习惯了也就好了,毕竟也有人就是为了爬山来嘛。”


“想找一个客不是很多的山头玩个几日,图个清静。嗯……最好山脚下能有好酒馆,我朋友喜欢喝酒。”老鲤从兜里掏出几张龙门币放在挑夫满是老茧的手里:“一点心意,麻烦了。”


那中年男子推脱两下后收下钱,道了声谢。对着老鲤递来的地图开始讲解:“但看酒馆的话地方多得很,主要是找人少的地方——这些年梁知府把这些山做成景点了,以前没人去的地方都时不时有客去看。”


“人很多吗?”


“那完全没人是不可能的,不过相较几个受欢迎的山,这几峰的会少很多。”挑夫朝边上路过的小二喊了一声:“可以帮我拿支笔来吗?谢谢。”


小二肩头搭着条白汗巾,应了一声后去店内拿了只笔出来递到挑夫手里。他画了几个圈,又用笔头在纸上指点到:“不过要我说,有几座峰没什么去的必要。山矮路难,也没有看头,就是几座小土包,被硬塞进这十七峰里了,就是凑数的。”


说着,挑夫将那几个地方打了个小叉,将地图递给老鲤:“不过你们要去也行,人少,清静,就是不好玩。”


老鲤收下地图,又多嘴了一句:“对了,您给我画的这几座山上,有没有亭子?”


“亭子?歇脚亭子有的是。”那挑夫愣了愣,“客人喜欢什么样的亭子?”


“有在山顶的那种吗?”


“山顶啊,没有。”挑夫摇摇头,没有迟疑地否决了:“这些砖瓦也是靠咱们一根扁担送上去的,山顶路远,难走,又少有人登顶,没修过亭子,太费力了。”


“我还以为有机会坐在山顶的亭子看云海呢,可惜了。”老鲤笑了笑。


身后的慎楼看着谈话的二人,没有说什么,只见那挑山人指了指他们身后:“说起这个,你们是从那下来的,应该看到了空地了吧。那山头还在的时候,顶上倒是有座小凉亭,可惜没了几十年了。”


老鲤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跟挑夫道了声谢,看着被圈点过的地图朝被搁在路边的慎楼走去。


“为什么选他?”慎楼看着老鲤手里被标了点的地图,问到。


“壮年,身体好,一天说不定能走好几个山头;一手老茧挑的多,挑的多的人自然见得也多。一天三四趟,跑了十来年,路上哪里有根什么树都差不多记住了,哪得费老鼻子劲自己找。”老鲤将地图叠好放进兜里,“接下来去哪。”


“随你,我只是按吩咐做事,知道的没你多。”说完,慎楼还惦念着身边这人还是个病人,又补充到:“但我建议你今天先歇息。”


刚刚在青石阶上还萎靡不振的老鲤现在看起来好了些,除了脸色依旧不是很好外似乎没有别的大问题,但慎楼是个小心的主,万事求稳。


“你们梁大人说这是天大的事,”老鲤苦笑,“多的也不跟我说,只说一个这事天大,我哪知道他要干什么。”


身边的老船夫闻言没有做声,只是叹了口气:“梁大人这么做肯定有他的原因。”


老鲤心里叹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指了指手上的地图:“这,好像有个镇子,离我们这似乎不远。”


慎楼接过地图,边走边看:“这里以前多矿,是个打石匠和铁匠居多的铺子,后来发展移动城市差不多挖空了矿脉,这边也就改成民宿了。”


两人沿着来时的公路下山,慎师傅腿脚比起上山时放慢了些许,将就一下这个病人。


路不过半,老鲤开始眼神到处瞟,慎楼没觉察到身后有人,便有些奇怪他的举动:“又看什么呢。”


“对了,慎师傅,很早就想问,”大尾巴龙把手伸向自己腰间:“你们尚蜀有没有一种,背上长杯子的狗?”


“……那是啥?”


老鲤从腰包里掏出几张黄纸符:“我也不知道。”


见这人把家伙什都掏出来了,慎师傅一时也摸不清头脑:“什么东西,你在哪见的?”


“我在……”老鲤眼神下移,慎楼顺着老鲤的视线看向自己脚边,只见条狗一般大小的生物站在地上,见两人看向自己,还嗷嗷叫了一声。


“眼前见的。”


慎楼活了快六十年,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而且在老鲤出声提醒他之前他甚至没发现自己脚边会有个活物。


“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那小东西意识到危险一般,飞快地窜进巷子不见了。


“我以为是你们尚蜀的特殊宠物什么的。”看着那东西跑开,老鲤却没把符纸塞回兜里,“这东西怎么还拉帮结派的?”


老船夫也警觉了起来,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身后有瓷器叮叮当当响,还夹杂着路人的惊呼。


“这是什么东西?!”


老鲤猛然想起那个传言——这杯子能将周围的东西变成活物。


可这杯子现在也不在自己身上啊。


杯碗书砚长了腿,浩浩荡荡地从身后奔来,场面相当畸形。老鲤把符纸往地上一拍:“走!”


一只器伥首当其冲地,引发了几张纸符的连环爆炸,几声爆响之后,只见碗碟壶杯落了一地,稀碎。


老鲤本不指望自己这唬人玩意儿能起什么大用,谁知道居然就这么解决了。


爆炸和突如其来的器伥引发了小规模骚乱,但没有伤亡的人们很快就在店员和老板的安抚下平静了下来。


“这些是?碗,杯子?刚刚它们是不是长腿跑起来了?”赶过来的人捡起地上器物,但横看竖看它也不过是个杯子,翻不出花来。


慎楼踢了一下脚边的瓷器碎片,瓷片磕着地面,叮叮作响,就是货真价实的瓷器,做不得假。


“这是什么东西?”


“我也到这了才见着——尚蜀人杰地灵,还以为是什么特有野兽。”老鲤踢着脚边的碎片,心说早上那两卦真准。


船夫扶了扶斗笠,摇头:“我活了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这东西。”


“就当开眼了,”老鲤一边说着,一边把没用掉的两张纸符塞进腰上别着的包里,“都是些寻常碗碟长了腿,一碰就碎啊。”


慎楼看着他的纸符,起了点兴趣:“不错啊,刚刚那是你的法术?挺唬人的。”


“嗯?差不多吧,”老鲤摸了摸腰间的包,“现在人管这叫源石技艺。”


“源石技艺……文绉绉的名字,搁几十年前就和神仙法术差不多。”


老鲤看着前面围观人群,反驳:“这就不对喽慎师傅,符箓受人驱使,为人所用,乃人定胜天之道。”


——人定胜天之道?——

——我喜欢这句话。——


耳边突然响起一句话音,老鲤侧目看去,不见人影。


“嗯?看什么呢。”看够热闹的慎楼准备离开时,发现这人又愣在原地了。


老鲤感觉两边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慎师傅,你刚刚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人定胜天?”


“不……应该是听错了……”老鲤掌根揉着眉心,刚刚攒起来的一点精神又揉没了。


“身体要紧,小子。”慎楼见他这幅模样,又惦记着人还在发烧,劝道:“今天先休息吧,明天再继续,你这状态太差了。”


老鲤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叹了口气:“可梁洵说这是天大的事。”


慎楼沉默了,没有说话。他抬头,阴沉沉的天上黑云翻腾,天边亮起的雨光正迅速往这边靠:“看天上,亮的那方就是雨,不过这天气,我估计是要下雪了。不管还找不找,都得先下山找个地方休息。”


到这为止,下山路他们走了大半了,离山下街市也就二里路,十几分钟的脚程。老鲤跟着慎师傅,赶在雪下之前下了山,就进钻进一家茶馆。


茶馆挺大的,里面整整齐齐排了二十几张桌子,几乎每桌都有人了,闹闹喳喳的。两人找了个空位坐下,老鲤四处看了看,发现差不多都是避雪的游客,过来喝口热茶聊聊天。


店员手脚麻利,很快就端着茶水盘和两条热气腾腾毛巾放在桌上:“两位客人先喝点茶水润润嗓子,毛巾是干净的,擦手擦脸都成,要吃食等合计好了再叫咱。”


慎楼把斗笠摘下来放在一边,拿起热毛巾擦了擦手。但老鲤不想摘手套,只提起茶壶,准备给两人沏茶。


只是这热闹的饭馆里似乎出现了一丝不寻常的声音,慎楼默默坐直,将手套重新戴上,小声道:“小子。”


老鲤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店外果然纠结了一群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棍棍棒棒之类的东西,一副街头混混扮相。他们闹哄哄地堵在门口,赶过去的茶馆老板似乎正和这些人说话。慎师傅耳尖,愣是从嘈杂的人声中辨出两方的交谈内容:


“……郑掌柜教盼了事,人在你们这里,给个面子。”

“大动干戈,还有客人呢……”

“……事我们揽着,你们唱唱红脸糊弄一下客人,我们只要东西。”

“唉……”


慎楼听得眉头微皱,准备叫上老鲤跑路,连喊两声却没有得到反馈。转头一看,发现他正对着眼前沏满茶的杯子发呆,完全没有听到。


怎么这个时候还能发呆?


领头的人扛着钢棍,跟个猩猩似的站在门口扫视满屋客人,很快和慎楼四目相对了。


“这在边——!”他听到那家伙高声招呼自己的同伙,十几号人几乎瞬间把目光投向了他们,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坏事。慎楼站了起来,右手探向腰间,又叫了声老鲤:“喂,小子,你是睡着了吗?”


这次他得到回应了:

“嗯?”


“嗯什么,你……?”老船夫偏眼瞧了瞧老鲤,却发现刚刚还低着头发呆的他已经坐直了,一双灿金色眼睛从帽檐下露了出来。明明自己是站着的,慎楼却从这眼神中感受出些许被俯视的意味。


……怎么回事?


这群人很快来到跟前,四方小桌和过道被这十几号混混围的水泄不通,周围几桌客人害怕惹火上身都跑开了,只是远远的看热闹。


“喂,货在你们身上吧。”领队的小头目说话很不客气,“掌柜的亲自吩咐的,别想赖。”


老鲤没作声,也没什么表情,慢悠悠地将眼神打在这位混混身上,一双金色眼睛里的目光近乎冷冽。

“掌柜的可没说不能动手啊,”那人被这眼神看得有点怵,仿佛在给自己打气般,将提在身侧的钢管指在老离面前:“您这要是破了相断了手脚,那可就不好看了。”


慎楼皱眉,目光不曾从老鲤身上移开。


不对劲。


店里的客人见状,窃窃私语的起来,更有甚者几乎站到桌子上往这边看,就想凑这个热闹。


“吵死了。”老鲤垂下眼,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

那混混也没想到这人竟这般不给面子,顿时恼羞成怒:“我只是惦记着这里有客人,怕砸了场子,你tm还装起来了?!”


说罢,举起小孩手腕粗细的钢管就要往老鲤脸上招呼。慎楼在他举起这棍子的瞬间才看清,这东西不是管,是根实心的粗棍。这东西呼到身上可不得了,骨头都能给你打折了。


他想要伸手去拦,但是老鲤出手更快,左手牢牢接住即将落在头上的棍子,冷哼一声后,用了十足的力道将右手拖着的茶杯掷向这人的眉心。闷响一声后,那小子翻着白眼倒了下去,被他同伴接住。那钢棍落到老鲤手里,被他反手一挥,带出一阵劲风和一声棍刃破空的尖啸,指在另一个人眼前。


“滚。”老鲤握着棍站起身,周身气场一下就压住了这些不入流的小混混。这十几号带着刀棍的人竟没有一个敢动的,就那么傻愣愣地站那了。老鲤往前走,他们竟然还退后了一步。


慎楼听到这人嗤笑一声,转身去拿桌上另一个黑色杯子,里面是他自己刚刚沏的茶。


他跟着老鲤走了出去,和懵了的混混们擦肩而过,那些探头凑热闹的客人也没想到是这个结局,一时也噤了声,一座刚刚还热热闹闹的酒馆竟没有一人说话。


老鲤一边走,一边把杯里刚沏的茶倒在地上,留下一潭水渍。走到店门口,看着站在一边傻了眼的掌柜,开口道:“这东西不是你的,我拿走了。”


不是他的就该被你拿走?慎楼一时没从这混账话里转过劲,眼睛却先脑子一步发现不对劲。


这人拿的杯子……不是梁大人的货吗?怎么会在这?

不等他疑惑出声,老鲤松手,钢棍掉在地上碰撞出巨大的响声,脚下的地板都跟着抖了抖,把站一边不知如何是好的掌柜也吓得抖了抖。


外面的雪已经下了起来,很大,雪花在半空中就互相缠成大片的鹅毛,密密地遮挡着视线。


慎楼戴上斗笠跟在老鲤身后,看着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


老鲤拎起壶柄,给自己和慎师傅斟了两杯茶后,眼神却莫名被桌上的杯子吸引了。


店员端上来的几个茶杯是不成套的,各有各的颜色。这倒可以理解,毕竟不是专门喝茶的茶馆,有得用就行。只是……


只是这个黑色杯子,比起其他几个,是不是大了些?


老鲤心中隐隐生出些诡谲的怪异感,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口,却发现自己手套明黄的料子在杯口蹭上了些许墨渍。


染色货?


本来这种杯子是万万不能入口的,老鲤都准备再拿一个杯子了,但手却鬼使神差地继续蹭着,直到这杯子原本的花纹渐渐蹭出来。


黑杯,金纹……老鲤越擦越感觉不对,他抄起托盘里的毛巾擦拭杯子,随着墨渍一点点褪去,一颗金线勾成的龙首露出全貌。


分明和梁洵那个一模一样。


这个花纹在尚蜀很流行?他在心里贫了一嘴,尾巴根倒是很诚实地升腾出一股寒意。


杯子在露出全貌后,老鲤从这金线龙纹里再次体会到头皮发麻的感觉——他生生从这龙首空洞的双目间,从这个死物里,看出了注视。


这副目光,从梁府出来时就被他感受到了……


这鬼东西难道一直跟着他们不成?!


在他这荒谬念头升起的一瞬,原本热热闹闹的茶馆突然像被按下了静键,交谈声、吆喝声、碗筷酒具碰撞声、窗外的风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静的可怕。老鲤悚然,抬头四望时发现整个茶店的小二、客人,所有人的动作都是滞住的,就像从胶卷中被截取的一帧一样荒诞。


只是这一帧帧人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脑袋都是向着他的,眼睛也是向着他的,这一双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他。


尾巴根的那股凉气瞬间就窜上了脑袋顶,太阳穴突突地跳,老鲤僵住了,但本能驱使着他将手探向腰包,几张纸符被他夹在手里时,听到了慎楼唤他的声音。


“小子。”


这一声打破了诡异的场面,原本一帧帧看着他的人回归正常,声音也重新传入耳中,愈演愈烈,渐有耳鸣的架势。


他喘着气,勉强应了声。嗡鸣声勾结着胀痛的脑袋气势汹汹地灌进耳腔,老鲤有些痛苦地低下头,可在低头的瞬间,眼神再次避无可避地撞上还盛着茶水的杯子。


两者相交的一瞬间,嘈杂的耳鸣如潮水般退去,随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又纠缠上来,老鲤诡异地从中体会到一丝轻松。


“还不落子吗?”他听见有人这么说道,垂头看到桌上残局。山麓小亭,清风袅袅。他又扭头看了看外面,这亭外分明没有路,仿佛遗世独立


“想得有些久了。”他说,一颗白子自他手中落向棋盘,挡住了黑子想要并棋的路。


“只挡一方可不是长久之计。”那人说着,在另一侧再次并棋。一方并一方挡,继续这样下去,谁也赢不了。


但他只能继续挡,一颗新落下的白子又挡住了黑子的新路。


“一味地防守,总有兼顾不了的时候。”对侧男子的棋刺入新落下的白子身后,将其三面环绕。


“……我本来就不会下棋。”新子继续向被围的的白子并棋,希望可以拖延一下这方陷落的时间。


“不会?只有精不精,哪有会不会。”


黑子步步紧逼,似要将白子合围。棋子落盘,生出一声脆响,落在开始的位子,这一手让白子陷入两难之境。保一方,就得失去另一方。


“选吧,保哪处?”


他从棋笥中新取的白子在指尖搓捻,看这中盘,是只得一处了。


保哪处?头又疼了起来,他左手去揉压太阳穴。每次到这种局面他就头疼,几乎已经是习惯了。


那人见此,探身过来自上而下地握住他的手,带着他手中的白子伸向棋盘。


“总是要选的,”他听见耳边的人轻声说:“那么,你选谁呢?”


他不想选。


“没有这种选择,”他的对手温声耳语:“一场棋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我……”


“你不选,我帮你选。”那人牵起他的手,引导着将他的新子落向左边继续挡住想要围过来的黑子。自然,另一边就被吃掉了。


看着黑子棋笥旁堆了一摞的白子,他叹了口气。随后,一只手抚上他的脸侧,摸了摸他的耳鳍。


“累了就算了。”那人将自己手里的黑子掷入棋笥:“睁眼看看吧,似乎有人在叫你呢。”


……


老鲤回过神,发现是昨日遇到的小兔子,她两手放在头顶挡雪,一对长耳朵搭在脸侧。


“鲤先生?”


“嗯?啊。”他眨眨眼,似乎没有搞清楚状况。


克洛斯和乌有昨天收到了炎熔她们发来的消息,说让她俩在她们还没到这前去找一个人。


人生地不熟的,上哪找去。克洛斯发愁,今天一大早就拉着乌有出门瞎窜,希望多少能找点其他有用的信息。只是这尚蜀天气不好,她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大的雪。


乌有带着她来找茶馆避雪,正好遇到了昨日的鲤先生和慎师傅。


只是这鲤先生似乎在走神,叫了几声都没反应。


慎楼看不下去了,出声道:“别过去,后面有群混混,是昨天客栈遇到的那帮人,被缠上了麻烦的很。”


“诶?”克洛斯有些疑惑:“鲤先生不是把东西送去了吗?怎么还有人找麻烦?”


“天知道。”慎师傅拍了拍身上蓑衣一般的披肩,拍下来不少雪,“先走吧,也少些麻烦。”


乌有两手捂着脑袋顶,折扇被他揣在怀里。慎师傅对这扇子似乎起了兴趣,多看了两眼。


“去哪。”一直掉线的老鲤出声了,吹了半天风,体温没那么高了,人也清醒了不少。


慎师傅沉吟一声,带着三人钻进一边的巷子:“跟我来。”


尚蜀巷子多,又曲折,不熟悉的人怕是要在里面迷路。慎楼在里面左钻右钻,通过巷子钻上另一侧大街。


“先避避雪再走。”他在一处饭店前停下,“这家我信得过。”


老鲤没说什么,跟着慎楼进了屋。


小店不大,位置也不好,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老板守着炭火盆在桌前打瞌睡,见有人进门,立马精神起来,过来招呼客人。


慎楼摘下斗笠和披肩挂在墙上突出的钉子上,落了一地雪。


老板看清楚来人,哎哟了一声:“慎师傅,稀客啊,来来来大家快坐。”


慎楼朝老板点点头:“别来无恙啊。”


乌有和克洛斯抖抖身上头上的雪,朝老板的火盆靠了靠。


“哎哟,小姑娘是外国人吧,穿这么少,尚蜀冬天很冷的。”老板见克洛斯露着的一截胳膊腿,给她拿来一条毯子,“进里屋坐坐吧,里面烧了柴火。”


慎师傅替几人道过谢,进了屋子。


“好暖和呀。”克洛斯把手放在炉子旁,快乐地哼哼了两声。


“这是我以前的同行,现在回来养老啦。”慎师傅找了把椅子坐下,向几人介绍到。


“哈哈,前些年在江上,没少受慎师傅照顾。”老板挠了挠头,“这些是你的客人?”


“不是,我就帮人办事,给这位带路。”慎楼眼神看向老鲤:“路上雪大,刚巧遇到了另外两位,就一起过来了。”


“吃些什么吗?”


“不了,等雪小点就走。”慎楼摇头,“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板摆摆手,从外面端进来两盘瓜子和一壶热水:“喝点热乎的吧,我就先不打扰了。”


克洛斯给几人倒了热水,向老鲤问到:“鲤先生不是已经把东西送到了吗,今天出来是做什么事吗?”


“千里迢迢的给我叫过来,只使唤一下怎么成。”老鲤的手一直揣在兜里,兜里装着那个黑色酒杯,“他叫我找昨天那东西的主人。”


乌有闻言,和克洛斯对视一眼。


“恩人,这是可以说的吗?”


“没关系,鲤先生不也算是罗德岛的人嘛。”克洛斯笑了笑,转头看向老鲤:“我们也收到任务了,要去找一个人。”


老鲤闻言,皱起眉。想了想,还是把兜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放在桌上。


慎楼看了一眼,喃喃:“刚才我就想问了,这东西为什么在茶馆。”


“这东西,如果不是有两只一模一样的同款,那就是追着我们,从梁府出来了。”老鲤一看到这酒盏就头疼,干脆撇开眼:“梁洵让我找的就是这东西的主人。”


炉火噼啪作响,乌有抬眼看了看二人,又推了推克洛斯:“恩人,我们要找的,是不是也是这个?”


四人同时抬头,眼神对上了。


“那可真是太巧了。”慎楼喃喃。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屋里倒是安静如鸡。最后还是乌有打破了这沉默:“那,既然我们目的相同,能不能一起找啊,就这么乱窜也不是办法。”


慎楼没有作声,毕竟他只是个带路的。老鲤闻言,点了点头。


“那一会,一起回梁府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酒盏揣了回去:“这东西,据说能让周围的器物活过来,咱们就不久留了,雪小点就走。”


……


回来的路处处抄近道,快了许多。几人走到梁府门口后,乌有率先停住了脚,贸然打扰好像不太礼貌,更何况还是知府……


老鲤看出了两人的为难,开口做主:“走吧,进去坐坐,没事。”


这话说的,好像梁府是他家似的。慎楼无奈,他跟梁洵处事这么久,从来没听这徒弟说起过他还有这么个亲密的同学。


在连廊扫雪的梁府仆人见来了人,正准备去向梁洵汇报,被老鲤止住了:“没事,姑娘,你干你的,我去跟你们梁大人报备。”


鲤直奔书房,手在揣在兜里,握着那个酒盏准备去敲书房门。手还没挨着这门,梁洵见外面有动静,自己出来了:“鲤,回来了。”


他看了看外面,注意到慎师傅后面还有两个生面孔:“这二位是……?”


“就是昨天那两位。”老鲤探头往里瞅,“你先叫人给他们安排一下住处,我有事和你说。”


乌有见正和老鲤说话的尚蜀知府向他看过来,于是腆着脸笑了笑。


“小乌有,这就是尚蜀知府吗。”克洛斯戳了戳乌有,小声道:“和魏公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诶。”


“就算恩人你这么说,我也没见过魏公啊。”乌有也开始悄悄话。但是没什么意义,都被一边的慎楼听去了。


梁洵那边和老鲤说了些什么后朝三人走来:“二位是鲤的客人,一会儿有人回来带你们去客房,在这之前二位在这随便转转就好。”


慎楼朝梁洵点了点头:“梁大人。”


“慎师傅辛苦了,我和鲤还有些事情说,先失陪了。”梁洵朝慎楼道了声辛苦,慎楼知道说的是刚刚酒盏那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哪里的事,梁大人快去忙吧。”


老鲤不等梁洵过来,自己先进到他办公的书房,书案上纸墨笔砚一样不少,不过现在这个年代没人用毛笔了,估计是他拿来练字的。


“发生什么了?”梁洵跟在他后面进来的,人还没站稳就有些急切地问,刚刚老鲤跟他说回屋私聊,他还以为事情就这么办完了。


跟在他身侧的老鲤摇头:“徒然无功,梁大人别问了”


“不,我只是担心有贼人惦记你……”梁洵后知后觉到不妥,连忙解释道。外面天冷雪大,他看鲤脸色不是很好,准备去给人倒杯水时,被老鲤从身后搭住肩膀。


“只要梁大人还惦记着贼人,那贼人就不会惦记我。”老鲤阴阳怪气着,空着的右手攀上梁洵肩膀,上前两步和他并肩,在他耳畔问到:“梁大官人,你把那杯子放哪了?”


梁洵皱眉偏头去看老鲤,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自然是被好生收着了,问这干什么?”


“给我瞧瞧?”老鲤左手依旧揣在兜里。


知府大人拂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走到书柜边,从内壁暗格里取出一个红匣子——正是昨天千里迢迢从龙门带来的那个。


老鲤站在一边,不作声地看着。梁洵当着两人的面,把盒子放到桌上,打开。


——里面除了用来填充的海绵和红绒布以外,什么都没有。


梁洵没料到有这出,他早上开始办公时分明还看了一眼,那会都还在。


“你这有没有可能遭贼?”鲤似乎早料到有这一出一样,淡定地看着空掉的盒子,他轻甩尾巴,用尾鳍拍了一下身边人挺直的小腿。


“不可能。”梁洵果断摇头。他绝对可以保证,这东西在他早上起床的时候都在盒子里。


“那这事可不简单。”老鲤长出一口气,兜里的手又紧了紧。


梁洵和他几年同窗,这人心思明朗他是一直清楚的。这话从鲤嘴里说出来,那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他扭头去看老鲤,发现鲤也只是侧着脸看自己。

短短几秒钟,梁洵表情就变化了几番——都被老鲤看在眼里。他表情有些古怪,将自己搭在他肩上的手拿下来,从兜里拿出被他捂得温热的酒盏:“猜猜我在哪找到的。”


黑金酒盏呈在明黄色的手套上,显眼得有些刺目。

“在你这?”梁洵睁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怎么回事?”


老鲤头疼得很,不知道是发烧的缘故还是这鬼东西的缘故:“刚刚下山避雪,在茶馆发现的。”


“茶馆?可这分明是个酒盏……不对,重点是为什么这东西会在那?”梁洵一双眉毛又皱了起来,这人本就生得一副板正的五官,年轻时上学那会偶尔还笑笑,现在当了官却经常垮着脸。


“那你得问它。”老鲤把酒盏塞给梁洵,就像丢了个烫手山芋:“你给看好,别又弄丢了。”


梁洵摸着酒盏,感受到鲤残留在上面的体温。这龙也只是看着他,什么也不说,但一双金色眼睛里似乎藏了话。


“鲤……”梁洵似叹气般谈出了他的名字,没有再去纠结这东西到底怎么跑的:“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老鲤的目光又移向这黑金酒盏,轻声道:“是啊,梁大人不告诉我,我总得去弄清楚嘛。”


“是你带回来那两位吗?”


他看着鲤摘下帽子,露出他微卷的、黄黑相间的披肩长发和那对细细的,棕金色的龙角后,有些疲倦地闭眼,右手握拳,用虎口一下下轻敲着额头。


“是啊。”老鲤改用手背捂眼,失去视野后,额内的胀痛这才缓解了些许:“你这有药吗?”


梁洵看着鲤这幅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昨天晚上你还跟我说没事……今天一直头痛?”


“断断续续的,跟做梦一样,挺奇妙的。”老鲤把刘海捋了上去,露出额头:“我感觉有点发烧,你摸一下是不是。”


听到这话,梁洵不知为何心底一颤,他看着鲤,发觉这人如果不算上那对角,居然比他还要矮两分。


他记得从前在学校时,这人换季受凉了,也会这样露出额头叫他来摸一下看有没有发烧,然后装出一副虚的不行的样子找老师请假。


这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啊。


梁洵伸手,手心捂住鲤额头。其实摸着和自己差不多,但对于龙而言,已经算发烧了。


“有点烫,”梁洵放下手,“尚蜀比不得龙门,这会又正是冷的时候,你又冒了雪,不感冒才怪。”

老鲤不服:“我是帮谁在做事啊,没良心。”


听这么一说,梁洵心底又冒出点愧疚来,他把被酒盏放回匣子里,没有扣盖:“快去歇息吧,今天辛苦你了,你那房间放着药,自己按剂量吃。”


龙把帽子拿在手上,张嘴打了个呵欠。正要出门时,听到外面有熟悉的女声。


宁辞秋?怎么今天还在?


老鲤扭头看梁洵,梁洵扭头看地板,看了半天才憋出来句:“她是侍郎。”


这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吗?老鲤默然,自己推门出去,看到走廊里,那位宁侍郎正和乌有克洛斯说些什么。


老鲤头疼,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朝看过来的三人点头致礼:“我回房间吃口药,你们聊。”


宁辞秋看到老鲤头上的一对龙角,一双杏眼若有所思般眨了眨。


“宁小姐?”


“啊,抱歉,走神了。”宁辞秋转过头,朝克洛斯笑笑:“那边那位鲤先生,你们认识?”


“算是吧,鲤先生的几个孩子是我们的同事哦。”克里斯眯着眼,眉梢带笑。倒是宁小姐听了这话后,心生震撼。


这位信使先生不是和梁大人一般大吗?孩子都已经工作了?还是几个?


老鲤回到昨晚休息的客房,拿起桌上的药大概看了看,就着壶里的冷水咽了几粒胶囊。


在回来的路上,老鲤已经听克洛斯把事情说的七七八八了——


“远古时期,大炎地界上有一匹巨兽。祂上能通天下能入地,又生性残暴凶悍,所到之处不是大旱就是山洪,民不聊生。

但畜生就是畜生,祂没有可供思考的心智,终于在某一天,被先民合力智取剿杀。

岁身死后,化作十二个拥有独立意志的碎片。祂们生有人形,通人语,各有所长。先民仁慈,没有对其赶尽杀绝,而是将祂们留下,接受朝廷看管。”


听到克洛斯说这些的时候,老鲤还有些疑惑:既然都决定要杀这巨兽了,干嘛不把事情做绝,就因为这十二碎片有了人形?


乌有闻言,大冷天里摇了摇他的折扇装蒜:“估计剿杀岁就拼尽全力了,没有余力再杀碎片,只能先稳住祂们。如果真是这样,拿写进历史拿来传颂又不太好听,所以就赞扬一句仁慈咯。”


是这个道理。


“不过他们找人干嘛?不是一直被朝廷看管着吗?”


克洛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些,估计也只有年和夕知道。”


“所以你们就这么干找?我这边起码还有个杯子。”老鲤不解,这两位对尚蜀不比他熟悉,什么线索都没有,拿什么找人?


“不是啦,年和夕和我们走散了,又被事情耽搁了一下,所以让到了的我们先找着。”她拢了拢衣服,“反正躺在床上也找不到人,不如出来碰碰运气咯。”


所以刚刚其实是他诈梁洵那厮的,他其实也就知道这么多。最关键的问题——梁洵为什么也要找这碎片,他还是不知道。


老鲤没脱衣服,囫囵地躺在客房床上,只扯了个被角盖肚子。


他不知道梁洵为什么瞒着他,但隐约觉得不是个好事。所以要把话套出来,说不定还能帮帮他那死板的同学。


刚刚吃了药,后劲很快直冲脑门。老鲤打了个呵欠,慢慢闭上眼睛。


……


“不下了。”


连着输了四五把之后,他往后一瘫,不想再继续了。


对面人失笑:“我那时候,成千上万把地输,不也过来了?”


“你还有输的时候啊。”他斜眼瞄过去,有些不敢相信。


“你不记得了?”那人将桌上乱七八糟的棋子一粒粒收好:“你应当是记得的。”


什么记不记得?他有些不明所以,正想开口寻问但又恍惚了一下,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一个地方。


一座没有生机的宫、总是灰蒙蒙的天、没有窗户的牢房、铁栏杆。


还有棋盘。


……是了,他确实还记得。


一开始,这人对棋是一窍不通的,他学棋也很慢,几百年前,他一甲子内,能输上几百几千盘,后来一甲子内,他输得少了些,再过一甲子,不过输百盘左右。


如此一来,直到某个时候,再也没人赢得了他。


于是那一甲子,这人人便离开了京城,后来……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他想不起来了,再要继续就又得头痛,于是只得扭头看亭外云海。


“好看吗?”那人收好了棋,坐到他身边问到。


好看吗?自然是好看的。山麓、凉亭、高天和永远翻腾不休的云海,任谁来看了都要叹一声壮丽恢弘。


他点点头,就算回了这句话。那人也不再多说,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看眼前的景。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回荡在耳边的,只有高山的风声。


……


老鲤是被敲门声叫醒的。


“鲤,鲤?”


他睡的有些懵,抬眼看了看窗外,发觉天都要黑了。


梁洵见没人答应,怕又出昨晚的事,干脆自己进来了。他推门,看到老鲤衣着整齐地坐在床上看窗户。


“鲤?醒了干嘛不答应。”见人没事,梁洵也就松了口气,“还在烧吗?”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伸手摸了摸额头,温热,正常。


“不了……我这是睡了多久,怎么天都黑了?”老鲤感觉有些口渴,于是站起来去拿桌上的杯子。


“我来叫你吃晚饭……出去再喝,外面有热的。”

 

老鲤在饭桌上说感冒了没什么胃口,但是吃完之后,立马要拉着梁洵去小酌一番。


“昨天可是你那宁小姐打断了我们。”他是这么说的,梁洵完全没有拒绝的选项。


卧室侧屋临窗处有一卧榻,上面是他放的小桌,也是他平时用于喝酒的。


“想不到你也学着喝酒了。”老鲤看着那矮桌上放着的一套酒具,啧啧称奇。


梁洵含糊道:“偶尔独酌罢了。”


那龙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人在官途,身不由己,难处不少吧。”


“是啊,”他叹道,“官不好做。”


老鲤去一边酒柜里翻出一壶酒,招呼梁洵落座,给他斟了一杯:“后悔吗?”


“不曾。”


“那不就没事了?”鲤晃了晃手里的杯子,隔空给梁洵敬了一下:“不说这些了,你要给我交代的事呢?”


“你不都知道了?”梁洵睨了他一眼。


“这能一样?我要你亲口说。”老鲤浅抿了一口,度数不低,想不到这个最不会喝酒的人居然放着这么烈的酒。


梁洵疑心这人是想诈他。


老鲤看出他的想法,嗤笑一声:“怎么,怕我诈你?”


“这事说来话长,你要我从何说起。”梁洵叹了一声,一杯酒随着句尾送进嘴里,面色如常。


“从何说起……十二个碎片?”龙浅浅地嗅了嗅杯子,轻声道:“梁洵,我已经入局了,你不用顾忌什么的。”


“……在朝廷不知道前,你依旧是局外人,鲤。”


“你都叫我过来了,说明你还是想要我帮你的,我来了,你又藏着掖着。”老鲤叹了口气:“你这别扭的毛病这么多年也不见改改。”


梁洵握着个空杯子杵在那,没有说话。


“我想帮你,梁洵,”他再执壶斟满空杯:“有事别自己扛着。”


知府大人握着杯子,眼神飘忽起来,似乎在回忆什么。老鲤也不急,小口嘬饮着等他开口。


“在我几岁那年,我看到了她。”良久之后,他开口了:“正值地区天灾,那会移动城市还不发达,全靠天灾信使在各个城市游走,唤人避灾。”

“途径一座山头时,我远远望见有一女子在凉亭内,不知道是没收到消息抑或其他原因,没有去避险。”

“我想叫她,但隔得太远,不可能听见。凉亭一旁的山上已经有落石滚下来了,险之又险。”


说到这,梁洵顿了一下:“可我看到,她在亭内举杯。”


那女子向天敬酒。


幼时的梁洵还不懂这么多,只是焦急地扯身边大人衣袖,说那边亭子里有个姐姐,她没有和大家一起避险。


大人疲于奔波,只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呵斥道:小孩子别乱说话。


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怔楞地转头再次看向凉亭。明明隔了很远,但他分明看到,亭内的人转过头朝他笑了笑。


那年天灾声势浩大,尚蜀却无一人伤亡。


老鲤听完这话,重新给自己斟满:“我从未听你说过这回事。”


“是啊,”梁洵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应道:“最后我都感觉只是自己做了一个梦。”


“后来入了官,知道了有些事,这才确定那不是梦了?”


梁洵点头:“他们想剿杀碎片……可我不相信,一个去过玉门戍边、主动替人挡天灾的,会是坏人。”


“况且就算成功了,那尚蜀百姓怎么办?”他捏紧杯子:“神明碎片散去之后,周围百里民不聊生——这可是有例在先的,他们太激进了。”


“你能为百姓这么想,是个好官。”他安慰梁洵道,“这就够了。”


“可我不该把你扯进来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梁洵固执道:“要是朝廷察觉怪罪下来,这可是大罪。”


“那你还不是把我叫来了?”老鲤失笑。见梁洵无言,他接着道:“这是你信得过我,是吧。”


“……是啊,”他看着男人捏着杯子低头道:“我谁都对得起,就是对不起你……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老鲤握着酒杯和梁洵碰了碰:“我自愿的,你没有对不起谁,别这么想。”


“可你终究是被我拉入局的。”


这脾气比以前还倔。老鲤心下感叹,却只伸出左手敲了敲梁洵脑门。


“这驴脾气,真不知道那宁小姐怎么看上你的。”龙笑着说。


梁洵闻言,抬眼看他。他看到鲤低垂的金色眼睛,看到它们似乎带着笑,又藏着话。


可他分明从中看出了其他情愫。


梁洵不是傻子。只是那里面藏着什么,他不敢细想,也不敢回应。


知府大人有些狼狈地移开目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老鲤只是默默地陪着。梁洵这酒是好酒,入口温润醇香,吞下去时才感受到辛辣,从食道一直烧到胃里,最后从喉头返上来些许苦涩。


“度数不低,少喝些。”老鲤数着数,感觉差不多该梁洵醉了时去拿他杯子:“一会喝到桌子底下去了就得闹笑话了。”


以前的梁洵酒量不好,经常被他和槐天裴灌到地上,最后被两人架着回宿舍。


但是这杯子牢牢地被他捏在手里,老鲤看不到这人脸上有一丝醉意。


“不错啊,”他叹到:“还真让你把酒量喝起来了。”


“是啊,这么多年了,总会变的。”梁洵看着老鲤握着他酒杯的手,从袖口看到手上那只手上的几道疤,“你也变了,我也变了。”


老鲤失笑,收回手,又给两人斟满:“那就陪我好好喝一杯吧,总说对不起我,这就算你还我的了。”


还你的,怎么还的完呢。梁洵心想,我又何止欠你一杯酒。


当年要不是鲤,他一个穷小子哪能和那些家大业大的少爷们争官途呢。官商勾结,仕途昏暗,青年的一腔热血在知道一切后几乎凉了个透。


但鲤为他跑了不少关系,最后真把他弄进去时,梁洵是完全不敢相信的。


“官场黑暗,别失了初心。”这是鲤送他进京学习时给他留下的话。


“到时候我叫你喝酒,你陪我就行,别说什么报答报答的。”他笑着,一双灿金色的眼睛好看得紧。


可不久后,鲤独自离开家时,自己却没能去喝那杯酒。


梁洵其实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当上尚蜀同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江东鲤家找鲤。


自然是没找着的。


从当上官开始,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梁洵也曾抽空打听过,最后听说鲤去了龙门。


龙门,明明这人盼了大炎一辈子,最后却埋名去了大炎最边上的地方。


酒瓶空了,夜也深了,老鲤起身,梁洵也跟着下桌去搀着他。


“……我没醉,不用这么扶着我。”那龙挣开他的手。


梁洵没有坚持,但看着他泛红的眼尾,知道有些微醺了。他看着老鲤,问出了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


“鲤,你为什么想着去龙门。”


“那已经是大炎最边上的地方了,”老鲤沉默良久后轻声到,“再往外,我还能去哪呢。”


“……你可以回来的。”


龙看向日炽灯,一双瞳孔被强光刺的紧紧缩了起来。到最后,他也只是在梁洵的目光中摇了摇头。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几步路而已,送什么。”老鲤摆摆手,不再纠缠,快步离开了。


梁洵见他的背影消失在屋外拐角处后才收回目光,他看向还放着酒具的矮桌,突然感受到了从心底升起的疲惫。

 

 ————————


*好逊哦,不应该分开发的,现在回头看看第一篇写的什么傻逼玩意。

得想办法抽空改改jpg.

话说梁大官人是个什么种族,马吗?


评论(7)

热度(227)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